昨天的女孩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和外婆(摄于上世纪90年代)

得再低一点,对,看见挡着门免得风把它吹关上的那个木条小板凳了么,坐到上边去,就能看到我看到的。

是上世纪90年代老公房的二楼,你坐在门口,手边是一竹筐新鲜玉米棒子和带荚毛豆,是暑假了吧,天还不太热,客厅的门和卧室的窗对着,时不时吹来一阵过堂风,把你的心和头脑吹得透亮。你剥一回玉米毛豆,看一回电视,吹一回过堂风,仰头看一阵云,一早上过去,还是薄薄连碗底都罩不住的一层玉米毛豆粒。她忙完事情过来,拿起碗掂一掂,再觑着眼睛看一看,笑起来说“效率不高,心倒是还算静的,还晓得一直剥”,掐你的脸一把,坐下来和你一起剥。午饭的时候,就有玉米毛豆炒肉末拌饭吃了。

她的储藏室里,放着一个好大的泡菜坛子,封坛子口用的是井水,里头是凉白开,白酒,井盐泡了满满的红皮萝卜块和卷心白菜,偶尔有几根豇豆,几块新鲜的洋姜。

一袋香麦炒面,类似糊(比黑芝麻糊好喝一万倍),用醪糟煮蛋剩下的醪糟水浓浓调一碗,暖胃又管饱。

一篮子咸鸭蛋,配菜不足的时候,蒸两只咸鸭蛋,吃饭时,把鸭蛋大的一头朝上,用勺子敲破一个口,筷子把蛋黄蛋白搅得稀烂,掏出来拌饭吃。

一麻袋红皮花生,时不时抓两把出来,用小砂锅炸得脆脆的,撒盐,下饭,在嘴里咬得喀喇响,似乎无限享受。

还有一个瓷盆,里头盛凉水,中间镇着一大缸猪油,猪油底下,埋着炸好的红烧肉。每周一次,捞珍珠一样从油里摸出红烧肉来,加水炖了吃。

家里怎么能没有水缸呢,自来水管里的水也是用得的?必须要明矾镇过,这水才做得饭,煮得茶。

春天吃桃、李和杏,夏天吃樱桃和西瓜,秋天吃苹果和大梨,冬天,再也没有比桔子更好的东西了,桔子皮务必留下,烤干了就是陈皮,炖肉去味,泡水润肺。

你总想起她回身跟你笑着说“要把日子过起来”的那个瞬间,买来新织物过一遍水晾起来的时候,把家什器具东挪西放想弄得更合心意的时候,端午买糯米,重阳做醪糟,入冬屯煤炭,还要备上几十斤土猪肉熏香肠腊肉,一个家里怎么有这许多事?

而你在这个家里,地位好高啊……

吃饭先选碗,两只暖水瓶的瓶盖,一只金色一只银色,她问:今天要用金杯杯还是银碗碗?你懒洋洋一指,她马不停蹄去盛饭。

不好好吃饭,下午两三点喊肚子饿,要吃蛋烫饭,先选锅,四只小砂锅,你又懒懒一指,她忙不迭操起锅烧油打蛋,整只蛋打散了炸得金黄蓬松,加水煮出白汤,汤滚了下剩饭,盐,一点葱花。你还不让盛出来,说锅边饭最好吃,一边小火咕嘟着,她一边用小调羹舀起来吹冷了喂你。一时喊着要吃泡菜来送,不要萝卜心只要萝卜皮,她一筷子一筷子夹出来选。

小卖部所有饮料都喝了一遍,红牛上市了,最贵,4块一瓶,你硬是要,她买,出门迎头撞上你的舅妈,她的儿媳妇,于是所有亲戚当天就都知道她有多宠这个外孙女了:老妈好溺爱张婕,连4块钱一瓶的红牛都舍得买给她喝。

电视遥控器就像你身上的零件,永恒悬挂,小表弟(大姨的儿子)也来过暑假,抢着看电视,你把他打哭了,她安慰他:姐姐是女孩,你要让着她。表弟回家跟他妈说:那是张婕婕的外婆,不是我的外婆。

她是我的外婆,我是她的孙辈中唯一一个由她带大的。5岁上小学前,我天天跟着她,形影不离,上学以后,周末和寒暑假也在她那儿,她的家就是我的家,我父母的家里,我更像是偶尔一去的客人。

和老人生活,离死亡很近。那时她才五十出头,身体还很硬朗,一个人操持一头家,井井有条,单手拎二十斤大米也好,拎我也罢,易如反掌。但她常在午睡醒来的时候和我预演如果她猝死,我该怎么做。

她:我在梦里一阵晕啊,想着是不是要死了,我就一下把你的手捉住。

我不说话,只摸她的脸。

她:要是你醒了发现婆婆已经死了你怕不怕?

我:不怕。

她:对,是自家人,不怕。

预演结束,不怕就行。

后来中央六台放朱丽叶·比诺什的《浓情巧克力》,女主角把外婆和妈妈的骨灰装在瓷罐子里,搬到哪里带到哪里,我指着电视机对她说:我以后也带着你走。她:你不怕啊?我:不怕。她:你不怕,你家里人怕的哦。

和老人生活,离自然很近。早起做香功(一种气功的变种),晚上去散步,她是师范的出纳,学校里有园丁打理,一年四季花草不断,香的是玉兰,桂花,栀子;能掰开吮花蜜的是一串红和美人蕉;胭脂花又叫紫茉莉,揉出的汁水能染指甲,黑黑的种子剥开取胚乳晾干磨成粉是天然的胭脂粉,《红楼梦》里贾宝玉给挨打以后的平儿用的就是这种粉;还有一种打破碗碗花,我总疑心摘了它就天天打破碗。我俩总玩“斗狗”:各自寻一根狗尾巴草,庄家的草打个结,贤家的草穿进去,两头拉,拉断的那根是谁的就是谁输了。有时我把气味清新的草衔在嘴里,她勒令我吐出来,说今生衔了草,下辈子要做牛马(不用等下辈子啦,已经在做啦,做好久啦)。

和老人生活,离老人很近。她怎么有这么多朋友,县城也就两条街,一条街上至少偶遇三个熟人,站着聊天就要聊半小时,一个熟人半小时,三个熟人一个半小时,一上午就没了哎。我一开始站着,然后蹲着,然后围着她青蛙跳,然后扯着她裤脚喊:婆婆,回家噢。来家里找她的也多,这些就比较固定,都是师范学校的教职工,打牌呀,麻将呀,相互送点自家做的吃食,一坐下又是说不完的话,她喜欢和他们说我:“今天早上吃了4个醪糟鸡蛋!小姑娘哪能吃这么多的,吓死人,我观察半天,就怕积食”,“算是听话的,气人的时候也是真气人,最招人喜欢是唱歌的时候,你来,唱那个‘长亭外’给公公婆婆听一听”,“歌词记得清楚哇?是,不止‘长亭外’,《红亮的心》也会唱,《唐诗三百首》也能背一背,以后读书应该不吃力”。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都说是,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人还要亲”,《红亮的心》是她教我的,我父母在我8岁时离婚又各自组建新家庭之后,她教的就是《提篮小卖》了:“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以前,她和她的朋友说起我,说“我家小姐”,后来,说“我家那个寡仔娃儿”,我很生气,就算不懂什么意思,也觉得很难听(何况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要很多年之后,才知道现实是如此坚硬,而称呼是如此贴切。

高二,学李密的《陈情表》,“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乌鸟私情,愿乞终养”,我一个字一个字摸过去,仿佛那些字不是印在纸上,是刻进了石头里,能摸到字上的凹凸。

上大学的时候,我给她写了一封信,说今天在学校后山旁边的那条街上看见了理想中的房子,是90年代的红砖房,因为保养得宜,经久耐旧,看着只感到质朴,并不觉破败。几面都有窗户,夏天一定很风凉,如果装上白色的窗帘,用水磨石贴地面,只要必需的几款家具,不需要奢华的装饰,也一定能住得宽敞又舒服。你等我啊,等我毕业了,去找一处这样的房子,我们一起住。

我毕业了,后来我又走远了,我们没有一起住。

我结婚以后,年节回来探望,她总是说些我不爱听的话:“我给你做了条裤腰带,拿去庙里开了光的,你天天拴在腰上,肯定能生男孩”,“我不去你家,哪有自己儿子家不住住外孙女家的,你公婆怎么看我,别人说起来多难听”,“你不要摸你老公的脸啊,女人是阴人,摸男人的头和脸,他要倒霉的”。

我用衣服袖子挡着眼睛听她讲,讲完了我的袖子也湿了半截,我说:女人的手摸了男人他们会倒霉,女人的手做的饭菜他们吃了怎么还没生病?女人的奶他们吃了怎么还不中毒?你是怎么养大我的?我小时候吃饭还要先选碗的,你捧眼珠子一样养我就是为了让我给男人生男孩?为了结个婚变二等公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为什么不在我出生的时候看到是女孩就把我丢掉算了?

她的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好像没听见我说了什么,是的,她耳朵不好了,所有耳朵不好的老年人都拥有这样的特权,不爱听的话他们通通听不见。

我渐渐不愿意回去。

有很多歌我听了会哭,《推动摇篮的手》:“小小的羊儿想起妈妈,想要手牵手一起回家,只是那一双手,已经变成了翅膀,飞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我终于失去了你》:“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但要选择一首我们的主题歌,没有比老鹰乐队《The Girl From Yesterday》更适合的:“也许是他们说再见的方式并不伤感,或是因为她的心已彻底破碎,离别的时候,没有人哭泣。他装好行囊,走出门开车离去,从此,她变成了昨天的那个女孩。”

不是只有死亡才能分开两个人的,生活也可以。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当你爱的人用她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垒起高墙,很彻底地拒绝你的时候,你的感受能比被活剐好多少呢?我以为只要不回去,至少可以获得平静和尊严,但是时间和空间既不能阻挡思念,往往还能让人对自己的错误看得更清楚:我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抛弃了她,所以她也抛弃了我。说爱,太容易了,爱分好多种,人们还能花样翻新地矫饰、翻译、重新解释爱,但恩义,那完全是另一回事,恩义是把你背在我身上,是时光流经我也流经你,是一起经历世事去锻造新的模样,是流着泪喊破喉咙相互伤害也去争取对方理解的执着,是想要一起生活的真挚愿望。

9月21日,我去崇州凤栖山游览,路过光严禅院,这座寺庙始建于晋,多次损毁,又多次重建。据说大雄宝殿内高悬的“南无释迦牟尼佛”牌匾是道济和尚手书,我本来是要去看这块匾的,到了殿外,却一眼看到了左边挂着的“智慧常现”。我伏在蒲团上,感觉内心的渴慕和痛苦:如果宇宙中真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请告诉我,到底拥有怎样的智慧,才能承担人生的遗憾和丧失?为什么人的寿命如此短暂,肉体这样速朽?如果人能活400岁,不,哪怕是200岁,我和外婆还有长长的时间可以重新认识,一起生活,她不会因为衰老,退化,慢性病痛,不能自理的种种恐惧封闭自己,她将对世界还有好奇,对我还有兴趣,而我也还来得及,我们不止是昨天的女孩,还会有现在和未来。

10月4日,我俩躺在老房子她的床上歇午觉,这位老太太眼看90岁了,今年的精神头比去年还好,我两只手捧着她的脸摩挲,涎皮赖脸地说“好滑啊”,她的眼睛也漂亮得很,眼白隐隐透着一种微蓝的色泽,像婴儿的眼眸。床,帐子,家具的陈设,好像几十年没有变过,气味也是,是一种皂角和热水混合的味道,外婆的味道。

我昏昏欲睡,她还在问我话:你妈呢?我:她说她在打麻将。她:她不晓得你来了?我:晓得啊,我让她多赢点晚上好请我吃饭。她:多赢点?哼!迷迷糊糊间,还听见她嘟嘟囔囔:打麻将,她要去打麻将,她姑娘回来了她打麻将,会输钱!输钱输钱!

我想笑,可是太困了,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困意丛生,睡一觉吧,让我。或者一觉醒来,我还是五六岁,能抱住她的腿痛哭,絮絮叨叨说自己做了噩梦,在梦里过完了半生,而灶上的排骨还没熟呢。

原标题:《昨天的女孩 | 张婕》

栏目主编:舒明 文字编辑:钱雨彤

来源:作者:张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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