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能到白头的树


(来源:工人日报)

枝上悬垂的粒粒白子,别人说像棉絮,我却只觉它静得妥帖,像把时光揉碎了裹在枝丫里。

我认得它,远早于知晓它的名字。那时我总在田野里疯跑,学校后面的两方池塘是我的秘密天地。午饭后大人们歇晌,我是睡不着的,便常拎着竹席往这儿跑。午后的村庄静得能听见日光流动,一圈圈光晕晃得人发怔,有时会忽然恍惚,以为跌进了另一个世界,直到邻家的鸡啼穿过来,才惊觉还在原地。

大多时候我不是一个人。隔壁姐姐午饭后要赶鸭子去池塘,我一听见鸭群 “嘎嘎” 的叫声,就知道该出门了。等鸭子全扑进塘里,我们便把席子铺在草地上。草叶上的露珠没干,沾在胳膊上凉丝丝的。我躺着看天,头顶的树影晃啊晃,把日头的光剪得碎碎的,落在脸上,像轻轻的抚摸。

在这里睡觉,从没人来打扰,只有风拨弄树叶的簌簌声,像在说悄悄话。睡醒了,就去趟小河。水刚没过脚踝,水底的石子硌着脚心,凉意在脚趾间窜,抬头望对岸高地时,风里裹着树叶的清香。我总盼着去对岸,高地上的树里,有一棵的叶子像胖乎乎的小鸟——我捡过一片,夹在课本里,后来翻书时总闻到那股香,却始终叫不出它的名字。

等日头西斜,风里浸了凉意,我们就跟着鸭群回家。我曾在这儿度过很长一段快活时光,张开胳膊跑的时候,像一缕飘在旷野里的风,总忍不住想跳、想喊,直到力气耗光,瘫在草地上歇着。后来我再也没那样畅快过。

变故是突然来的。几个男孩在香蒲丛里抓了蛇,用树枝挑着甩来甩去,差点甩到我身上。那天回家我发了烧,梦里都是蛇的影子,妈妈此后再也不让我去池塘了。我真的没再去过那片草地,可课本里夹的那片胖叶子,总在翻书时掉出来——像树寄来的小纸条,提醒我别忘了它。

我总想起它——一闭眼,就是泡在凉水里望树的日子。满眼都是绿,像春天里晒着太阳的绿萝纱,在心里轻轻荡啊,荡啊……

秋天我又路过那块高地,看见一棵特别的树。叶子绿的、黄的、红的掺在一起,像开了一树热闹的花,璀璨得晃眼,热烈得动人。可等它的枝丫映在水里,我又读出一种说不出的气质——是雅致,也是朴实,像我记忆里的那棵树。

许多年后的冬天,我又从那儿经过。远远望去,冬日的枝头上积着满树白,像缀满了春天的花。等真正站在树下,我忍不住伸手触碰枝头的白粒,指尖沾到细绒,像摸了把晒干的蒲公英。

如今有了识物软件,我终于想弄清它的名字。镜头对准枝头的瞬间,屏幕上跳出 “乌桕” 两个字。这两个字落在心里,像藏了十几年的童年秘密,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胖乎乎的叶子是它,秋日里的斑斓色彩是它,冬日枝头的白粒也是它。

它的果实很可爱,三粒胖乎乎的白籽挤在一起,让人想起香甜的薏米。我喜欢这棵树,从儿时的那年春,到如今的灼热夏。绿叶葳蕤的时候,要仔细分辨才认得;只有在冷冽的冬天,乌桕子高高悬在枝上,才能一眼认出来。

每遇到一棵乌桕,我都会想起小河边高地上的那棵。还是当年那片鸟鸣,只是我从仰头望树的小孩,变成了站在树下的大人。这是一棵能到白头的树,能把人的童年,也养到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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