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宇澄
十多年前一个下午,我和 W、K进入装修中的荣宅,眼前廊道幽暗,扶梯曲折交错,繁复窗棂与花砖纹样,已返回业主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反复改建后的气质,恍如迷宫。在二层最深处,蓦然出现一间精致护壁板、奶油天花装饰的大房——如果当时在这里谈生意,一定有保险箱。我这么说。W关上房门,墙上确实嵌有一座斑驳的老牌保险柜……常常在某个瞬间,会让我想到附近巨鹿路的爱神花园(上海作协老楼),相比之下,它的内景更为对仗而工整,钢窗敞亮,米色水磨石楼梯及门厅的黑白大理石地坪,更见简洁,也不可能有保险柜……或许,这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全新空间概念了。
爱神花园最浪漫版本,是竣工晚宴一刻,业主刘吉生取出本宅钥匙,郑重交付妻子,并祝生日快乐,刘妻一无所知,甚是错愕……1949年,刘家搬离了这幢名楼,迁去海外,某一种传闻是,刘与军统的交往相当密切,抗战胜利,戴笠初抵上海,颇自戒备,曾在此宅的三楼隐居了数月……时间进入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移居美、加的刘氏后裔,数次来沪看望祖居。记得某年,一位老太太陪伴一众少年男女进入这幢大宅,上下徜徉,拘谨张望。我问了老太,这栋大房子,白天阳光灿烂,夜里鸦雀无声,当年只住一户人家,会不会太冷清?她说不会,根本不会的,当年每天夜到(晚上),上上下下,照样灯光长亮,当年每一日要请客,招待交关(许多)朋友,时常开跳舞会,楼上楼下,十多个用人娘姨(女用),到处是人。问及刘家搬离的真正原因,她停顿一刻说,是上海滩解放的某一日清早,先生(刘)看到,马路上忽然全部困(躺)满了军人……迪(这)个世道,肯定是变了。
她这番话也表明,阳光灿烂和鸦雀无声,只是我的个人印象,情况确实如此,每当暮色降临“……的阔叶已消失在昏暗中,破絮一般的白云间闪出星点,黑夜就此开头”(鲁迅语),《上海文学》《收获》的刊名、大小信封、信笺都是同款鲁迅字迹,包括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草坪间鲁迅座像(后消失),都缓慢沁入于昏暗中,“黑夜就此开头”,老楼的廊柱、立面和花园,渐次失焦、模糊,消弭光影与人声,直至完全沉陷于黑暗,每个傍晚都是如此……狭小喷水池边,以后添加了大香樟,种树人并不懂得,它单棵的墨色树冠,足可以遮蔽整幢大楼,何况是密集的五棵……记得一个无月的冬夜,有两个朋友进入大院,给我打电话,以为我不在,整幢楼几乎看不到灯光。我说,我现在就下来。关门下楼,听到漆黑花园里有人说话,有烟头星光,却也伸手不见五指,我招呼一声,渐渐听见他们走近,直到传达室晦暗灯光映照了来者的面孔,驼色围巾,深红和宝蓝色羽绒服,锦衣夜行1.0版。
三楼以上是巨大的披屋,朝南设两座老虎窗,上海俗称阁楼、假四层,堆积各时代杂物,长期闭锁,在夜幕降临302室的某个宁静瞬间,顶上时有轻微响动,细听,则并无声息……梁椽纵横,覆盖蛛网的大堆纸箱、隔墙、沉重的泥墁条吊顶,阁楼永在幽闭里犹自收缩、开裂和呼吸?夜风曾吹开过阁楼窗扇,或是溜进了猫;听门卫说,除非交通事故,人根本不会看见一只死猫,它们都是预先钻到一个暗地方里,自家去慢慢老死……在这宁静的时刻,我偶尔也会想到女作者Y,据说她追悼会后的一些物件,也是存放在这座阁楼里的。
她是某院年轻教师,也做导演,朴素的短发,眼神明亮,最早的文字是发在我做的“城市地图”专栏里,之后发过中短篇,2005年,我收到她最后的短篇小说《小站》,写男主“我”去某个偏僻小站,给“三伯”扫墓的全过程。记得我提了一些意见,比如“我”并没见过生前的三伯,但第一次进入三伯小屋,就决定在这里过夜,把三伯遗照“转一个角度好对着床,这样我躺在床上也能看到他,希望照片上的三伯能和我说点什么”等等,似不合常理。据她当时的解释,小说里的“我”其实就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的真实经历,她并不觉得这屋子有多少忌讳,当然,一般人肯定是怕的,这怎么住人啊。她笑着说。我提出小说里的神秘女人,从外地赶来打扫三伯屋子,很多人发觉她带来的男孩像三伯,她却表示并不认识三伯,以后,却又想为三伯守墓等等疑问……她没作什么辩解,答应再改一稿,记得在临别时,她看着我说,刚才她仔细想了想,觉得她在小说里设置的这些留白,还是合理的,“……我很早就知道,人就是面目不清的,不可知的。”她说。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某个傍晚,早过了下班时间,整幢老宅鸦雀无声,只剩我和奚愉康在302抽烟,没开灯,“黑夜就此开头”,四壁继续由明转暗,302门外,走廊静如逝水的黝黑背景里,缓慢露出一女作者的米色面孔,奚愉康!我和奚吓了一跳。——可以告诉我吧?华师大的胡河清,到底是怎么死的?奚转脸看定了走廊,高声说,你认得他吗?根本不认得,就不要打听了,人已经死了,让他安静一点好吧?!门框与走廊短暂晃动,然后鸦雀无声,不复一丝涟漪,眼前重归迟暮的本质,夜气继续弥漫……仿佛是我出现了短暂幻觉,也仿佛一直到了此刻,胡才终于投入眼前这沉甸甸暮色中,与《上海文学》《收获》编辑部深褐色房门,融为一体。
有那么几年,经过黄昏的二楼,如果遇到某刊主编L,她会开玩笑地问我,刚刚又跑到外面吃咖啡了?我说没有。她叮嘱说,少去外面吃咖啡。然后就离开……她只大我几岁,一直是老大姐的样子,我们一度的见面语,是咖啡和咖啡馆,即使是在楼梯上碰到她——听讲你前天下午,又在陕西南路的小咖啡馆里,是不是?她笑着这么说,然后离去……记忆里,她只在某天深夜给我的几个电话中,为杂志社的复杂人事纠葛,流露深深的焦虑和无助感。我安慰说,她应该是多吃咖啡的人,本就是女作家身份,她完全可以什么都别管,最好就是写作。她不置可否,没有回答……我刊女同事Y(笃信佛事),是她的责任编辑,她们和我都有同样的东北务农背景,还算融洽。以后,就是到了某一年,L忽然重病住院,在她最后的时刻,我和Y去看她,见面后,我们却说不出多少合适的话,在沉默中,Y忽然脱口而出对她说——放心吧,你放心好了,昨天我已跟佛菩萨讲了你的全部事情……你完全可以放宽心了,不要紧了,你身后的路完全不碍了,佛菩萨已经帮你全部打点好了……L始终平静看着我们,仿佛没发生任何事……这天,在我的突兀和尴尬里,我第一次意识到了我的没信仰。
每逢节日值夜,我走过三楼的暗黑走廊,会想起曾经的幻觉,浮现此楼种种白日景象,眼前照例切断了电源,两侧的静谧房门,模糊难辨——这里曾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石一歌”、《朝霞》编辑部地盘,据说六十年代,姚文元常出入某个房间,而遥远的戴笠,当年究竟是入住于哪扇门里……我通常不这么想,只清楚知晓已故《上海文学》主编周介人的房门,在走廊黑洞洞的正前方,记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某天,周对我说,你明天就搬到我小房间上班。我支支吾吾,不置可否。以后听奚愉康无意中说,你当时那次拒绝,老周非常失望……直到1998年老周去世,每次轮到值夜,进入黑暗走廊,迟疑接近老周的房门,我会想到他,想到该对他解释的那些话……但差不多同时,我也会转身,熟练转向右侧的小楼梯间,这是我一直信赖的程序,于暗中前行六七步,摸索打开墙上的配电铁箱,接通电闸,整个三楼的打印机和自动电话们骤然发出高低蜂鸣,走廊完全亮了,瞬息间,视觉恢复了常态。
上楼开灯开门,是想在编辑部看看邮件,值班地点设于一楼东厅,备有彩电、方便面、折叠床和一册值班记录练习本,注明我的时间段19∶00—7∶00, 20∶00给总值班(领导)电话“报平安”,翌日交班,照例笔录署名——据说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延续至今的老规矩,本子里写满前任们手迹:“一夜无事”“太平无事”“整夜安好”“一切都好”“没有事”等等,最多是“无事”二字。我值夜班,是否就成了守夜人?蒋兆和说:“画者不是造梦师,是守夜人。”在我没画画的阶段,不可能注意这种话,只记住一部印象颇深的过路电影(内部电影)《午夜守门人》,一个前纳粹与犹太情妇,终于换上了旧日的笔挺军服、精致长裙,端庄相挽,在午夜款款走向前方漆黑的铁路桥,充满记忆、警觉、不眠之主题……在我的记忆中,关于爱神花园的警觉无眠,也是在某年除夕的午夜,东厅天花板前方,狭隘的南窗顶端处,突发一连串的老鼠惨叫,一条黄鼠狼紧随一只巨大老鼠,头尾衔接,在昏黄水晶吊灯照耀下,身裹黄灰色光晕,双双激烈盘旋,然后顺着窗帘的垂直提花边缘,急速朝下掠过,在深色护壁板历届主席照片的注视中,消失于拼花地板踢脚线的极暗处,窗帘厚重,由上至下的边缘几乎纹丝不动,却留有慢镜般的一整条黄灰色光晕,迟迟不散。我熟悉这动物,年轻时每逢冬季,知青宿舍里常挂有绷紧的狭长黄鼠狼皮板,有个天津小青年,甚至当庭活剥它,引发足以令人窒息呕吐的毒气,东北当地称黄狼,雄者可售十元(狼毫笔来源),值三分之一的月工资……也可能,是附近弄堂突发的鞭炮声、电视机同步敲响倒计时的除夕钟声,掩盖了它们最终的动静。以后听说,大厅另一侧的西厅里,也常常发现吃剩的老鼠头,所谓“狼藉本狼”;再一年得知,它们是通过空调管的墙洞,自由穿梭于这幢折衷主义大宅的,乱象就杜绝了。
老宅的门厅外侧,有一棵高大的广玉兰,二级保护铭牌,树龄一百六十年,约是1867年出世——而上海中山公园“远东最大法国梧桐”,恰是1867年所植,我曾记下两个上海小青年1967年的议论:“……听说是意大利人手种,工部局记录,是意大利移来”“……法国梧桐还是意大利梧桐?一百年的荒凉。” 这番言论至今,又过去了六十年,面前的这棵巨树,在每届梅雨季绽开耀眼白花(张爱玲认为是一种植物的笨,洁白花朵与抹布状的败卉总挂在一处),它的主干伟硕,却以多条铁架牢固支撑,颇为不解;有一次,我跨过脚下的太湖石,转到树后才发觉,它整体的存在就是一个寓言,它只余一张皮,主干背面完全是空的,如一艘直立的独木古舟,内腔暗黑,阴气逼人,很多真相往往如此;只有紧靠这座老楼的植物们,才实实在在得到了一种无穷寄生的可能,蓬勃异常。门厅大楼梯北侧的那唯一小阳台,每年塞满笋壳和竹叶,几乎无法开启;春时遍开黄花的巨型木香,遮盖三楼东南角,直接延伸到301《收获》(媒体曾评它为上海最美office)窗台上方;浅红色藤本蔷薇完全屏蔽了西南方204《上海文化》阳台;正南的整个立面,满目爬山虎枝叶,藤粗如蟒,攀援于立柱、水洗石檐口和各种线脚之间,直达登顶三楼露台及凉棚的上方,在蓝天映衬下,它们的前锋仍然随时随地伸张无数支嫩红的(微颤的)小触手,甚至吸附到洗手间窗内的白瓷砖、旧拖把、水龙头上,无孔不入;露台闲置的那些大小花盆内,则是获取了另一类自由的小女贞、小枸树,都是斑鸠传播无拘无束的野种,后者在梅雨中特别旺发,挂有杨梅状果实,俗称假杨梅……这一切,只有面临冬季,才彻底萧瑟休眠,302窗外,弥漫薄雪,女墙的四座宝瓶,还是莫兰迪灰,周身深褐色藤蔓,与纠缠包裹整座老宅的枯枝败叶,依然一脉相承,也仿佛,只有待到了此刻,老楼才默然显露它容纳旧物的本相,也或许,无论何年和何月,它并没有时间的概念,始终置身于暗自回顾与告别里,十二分的苍老。
大厅多个老派水晶吊灯,是前次装修中被替换的,拼花地板还是原物,这里是上海作协无数会议的地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上海文学》的老编辑们,常自带草席,在此午睡;印象颇深的九十年代,此地办过几次黯淡的舞会;我曾偶遇小说《杀夫》的作者、台湾女作家李昂,独自经过整个大厅,步入花园……另就是格外隆重的香港才女林燕妮新书见面会——记得林抵沪之前,媒体已报道她此行另一重要活动,是把多年收藏的无计数高级女装,赠与 “上海服装研究所”,该所位于铜仁路南京西路(今嘉里中心),数个大玻璃橱窗长久陈列本埠的海派衣样,与香港并不沾边,但紧邻的“上海蓬帆软垫营业部”已开始售卖仿“港式”皮面沙发。据说在新书会的当日,也有铁粉赶去了该所,认定了那两排大橱窗已悉数展陈“香港第一女才子”的奢华衣衫,包括她最为著名的“粉红色枕头”……该日的现场大厅,早坐满了各界的重要专家,人声鼎沸,人头攒动,林则长时间在东厅内闭门不出,门外静候的记者们须一一进入单访。——这就是“港派”嘛,香港派头,到底香港人。听到某个记者的感慨。香港历来是本埠的高度敏感词,二十世纪最初十年,市井切口“到香港”,意指入狱英租界西牢,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香港”是“进口邮包”绝妙好词,1992年,沈阳流行歌手艾敬在《我的1997》中,对香港不断发问——(什么时候有了香港 香港人又是怎么样)
(香港 香港 那个香港)
(香港 香港 怎么那么香)
“……让我去那花花世界吧 给我盖上大红章……”传唱整个神州 ,“……1997 快些到吧啊我就可以去HONG KONG啦……”林的莅临,也是在这年或1993,“香港”对沪上市民早无上述之好奇,当然也始终掺杂它就是“文化沙漠”的某种警敏……现场气氛基本如此,众人静待林的出现,也即是屏息直观“香港”如何初次移步于这座严谨经典大厅的全过程,“……在日暮西山,孤寒寂寞时回首浮生,最爱的那张脸孔,才会映现出来……”(林燕妮语) 所有目光投射于东厅饰有白纱、纹丝不动的Art Deco玻璃门,很久很久,它终于开启了,林不卑不亢,缓缓踱出,香港世界临水照花人,玉痕宛宛,简洁发髻,玄色落地长裙,钻石胸针……现场如梦初醒,空中首度流连忘返只属于港岛的陌生香氛,一众鼓掌,林未及落座,一沪上著名文人即起身逢迎,当庭献诗一首。
——林大娘,完全是蒋宋美龄打扮。奚愉康私下说。
2023年春,这幢老宅再一次进入了装修新纪元,上下忙碌搬迁之际,接到《繁花》剧组补外景的电话,能否请示领导同意,在作协拍摄两天——剧组在张园的情形,也是纠结急迫如此,居民迁离,剧组立即搬入,由老弄堂狭窄阳台吊上吊下各款旧时橱柜、凳椅、三镜面汤台、老写字桌,美工仔细摆放大量旧书,包括苏绣床帏、拖鞋、无线电、三五台钟、旧茶具、做旧之竹壳热水瓶……舞台落幕间隙种种的超常置换。几天后,我陪王家卫走进203《萌芽》的大阳台,眼前邬达克设计的铸铁装饰主义弧形栏杆,与爱奥尼式阴性涡卷柱头,构成一个个背光的绝佳取景框,时值爬山虎绽芽,星星点点嫩绿,围绕柱饰、栏杆的铁艺纹路……王导说,从绽芽到成叶,只有两三天时间?这画面太难得了,以后给电影用吧……于是整个补拍计划取消。
老楼所有的人员和物品,将迁去附近681号暂住,那里曾是上海文联办公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改为681江阴菜馆,“来681饭局”,电视和纸媒也刊发这一类号召,每天直达江阴食材,江刀、江阴嫩水芹,一度上海头部人物都来,相当著名……如今已是各杂志的临时编辑部,它内中的各号包间、各洗手间,还保存了当年菜馆的细致遗容,面临巨鹿路昏暗闭锁的大门内饰,眼前仍能顽固浮起当初这座迎来送往灯火辉煌的681大堂。
整幢老楼,面对物与人的搬离,形成一团忙碌无措的乱码——在八〇后同事们面前,五〇后充满爹味,什么都要保留、要带走,打印机后方有一幅两米见方、烟容满面的“上海市内运输地图”,据说当时我坚持要带走,不能丢弃——如今我已完全忘记还有这细节,但是始终清楚认得,这幅镶有木框的大图,是多年前从308搬来,本刊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企业家联谊会”自行印制各种读本,企图打开发行、赞助等等渠道时期的遗物——可以说,本刊从不存在编辑意义的困窘,却始终面临严峻的经济压力。记得1989年春,老周带队去深圳,一干人等都入住他复旦同学X先生家,窗外就是装有高大铁丝网的香港边界,杂草丛生……X家的彩色电视,24小时播出香港翡翠台的电视剧,一旁连有松下录像机,在我记忆中,X日夜握着遥控器,时刻注意屏幕,若出现广告,及时按下停顿键——他答应了老周,要为本刊联谊会录下八十盘港剧录像带,这是当年上海沟通“企业家”最稀缺的硬通货,没有之一,因此深圳给我的印象,从不在熙熙攘攘沙头角中英街,永远是绵延铁网边界背后穷山野岭之港岛的荒凉,以及每到凌晨,X仍然瘫坐于沙发,浑身变幻屏幕彩色光晕的画面,粤语对白如诵经一般在午夜潜入梦境,直到黎明仍然喃喃不止,常常在连续滚动播放广告期间,X已毫无知觉——他应该是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垂头于胸,坠入到深度的昏睡中……
在1990—1996年那些难忘年份里,各式人等手拎各款皮包或蛇皮袋(甚至“老军医”),出入308/309房间, 包括302室也溢入了种种热衷于“企业家报告文学”的狡猾中介、劣质写家的陌生面孔,可以长久赖坐着不去……三楼乃至675号传达室的各分机电话,但凡聊到塑料粒子、钢材、桑塔纳等等内容,更是畅快和热情似火……时代就是如此,某个下乡同伙曾告诉我,他刚从提篮桥出狱,就与某领导请示,希望尽快成立外贸协会,眼下这座城市根本没有这类机构,他很想填补这个空白,担任该会的会长,作出他应有的贡献。领导不假思索说,这完全可以,只要他能答应每年上交多少万,他就是当然的会长……有一个短暂的时期,每至午后,对面的企业家联谊会房间,以及编辑部302或304都摆有麻将桌,各界社会人等,都可以参加。记得有一次老周打开房门,很想正式地劝说一些什么,而局中却是在最为紧张的“清一色自摸”听牌阶段,屏息敛气,鸦雀无声,他只能负气离开……以后听说,他曾去到本埠某著名企业家府上,诚恳拜年,企业家妻子开门说,企业家正在打电话,让他进了门,脱鞋等候,门厅地上却没有一双拖鞋,在这个冬夜,老周脚穿“卡普隆”薄袜,独自长久站在瓷砖地上,等待企业家的重要接见,“新市民”时代的程门立雪,或许,这都是他推行“新市民小说”所目睹的世相和理由。
在这个搬迁的特殊时期,人一旦踏进这幢老楼,便陷入了保留/遗弃的疲惫选择题里,编辑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那些简陋写字桌,早前已被替换,搬走就是。“一眼真”的几件三十年代软椅,包括302的漆皮面、雕花底脚的大小沙发,一直还在,必须带走——整座老宅,除西厅固定于墙的整体大餐具橱,最可移动的原汁老家具,便是散落楼中各室的这些老座椅了,它们始终鹤立鸡群、最容易被注意、被挽留,也难掩早年被原业主无端遗弃的尴尬;302/303的巨大壁橱,纵深都在一米六,旧书旧刊堆叠,数十年合订本,每期的发稿目录、稿签,各次校样,成捆八十年代三百格五百格泛黄稿纸,成包的大小多种老信封、老信笺,蘸水钢笔,始终不启封的红蓝墨水瓶,干枯印泥盒,彻底被遗忘的旧切纸刀、台灯、老电话机,包括整套陈旧理发工具,搪瓷脸盆,茶缸,草席,灰地梅红三道杠的旧款线毯,甚至一件可疑的无主军大衣……九十年代,有人在某壁橱最深处,拖出一尊油漆编号的华生老电扇,开关只设一档,接通电源,轰然刮起狂风,满室飞纸,是三十年代原物,还是1953年我刊前身《文艺月报》所添置的家当?无人知晓。迨至最近的十年,三楼朝南的大露台,也开始逐渐搁置各种被淘汰的旧物,旧传真机、打印机、扫描仪、旧款显示屏、键盘、拖线板、立式空调、饮水机,包括锈蚀斑斑的卫星接收罩,布满水渍尘灰,新规是这样,置换新品,未到报废期限的旧件必要保留,以备查核……以上罗列等等的这一切,当事人必须作出选择。
有两周的时间,杂物充斥老宅所有房间和楼道,有数日到达了极度膨胀、难有立足之地的顶峰,每个房间都有收废品人员的频繁辛劳身影,在不懈的选择和包装消化中,在弥漫刺鼻的尘灰气息中,无数杂物被拖下或踢下那著名的米色大楼梯(它曾是无数电影最重要的拍摄背景,记得一次是尊龙紧靠它的铸铁栏杆,陷入沉思中……),某一日,走廊通向阁楼的窄门,也悄然开启了,我移开脚下几捆九十年代杂志,走上昏暗无人的阁楼,眼前呈现了更为幽暗凌乱的内景,部分盖有作协资料室图章的书籍已在仓皇打包,过去各年代各款的办公杂物,归拢于一处,在大堆预备丢弃的垃圾内,有一种裸露线圈、金属圆盖的电铃装置,木板底座留有悬挂孔(用以挂壁),同款有十余件之多,布满蛛网尘灰,是原业主三十年代装于厨房、用人房、汽车间的通联物件?还是六七十年代或者某种“学习班”催人上课上班的电器?包括当年楼内是否有更为传奇的设置和规则,已无人可作出解释了……
数日后,我再一次走上阁楼,杂物们已堆积于老虎窗的至高处,四周黑了不止一个色号,蓦然回首,眼前晦暗的西墙旁,单独斜靠一件约80×60cm旧报纸包裹的镜框,撕开中间一个小口……在幽冥中,我看到了Y依然明亮的眼睛……这是她的遗像。
这幢老楼,始终在告别旧物、旧人。
刚听的《千与千寻》主题歌:
(弹幕评论:这是它最好的译文)
……
生存的不可思议逝去的不可思议
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有声音呼喊
在逐渐封存的回忆中
在支离破碎的镜面
总能听见不愿遗忘的细语
2025年6月上海
本文原发于2025-5《收获》。作者授权正午全文转载,并由作者改定。
(本文插图都以上海作协为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