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希特在“巴比伦”的街头徘徊


  张向红

  《三分钱歌剧》剧照 史春阳 摄  《三分钱歌剧》剧照 史春阳 摄

  名门正派的表演

  布莱希特的后人对他的著作版权“看管”十分严格,一些“过分诠释”的导演因此还吃了官司。所以,尽管大名鼎鼎,但布莱希特的戏剧在德语区与欧洲上演的频率远不如莎士比亚、契诃夫的作品。这一次,来到北京人艺国际戏剧邀请展的德国布莱希特剧院(柏林剧团),绝对称得上是圣胤正脉、嫡系真传。他们会怎么演绎《三分钱歌剧》这部将近百年的经典呢?

  毫无疑问,他们的呈现对得起观众的期待。

  使用钢结构搭建一个更有立体感的舞台,这种方法现在已不鲜见,但布莱希特剧院使用了一种多宝槅式的结构,区隔出不同的表演空间,比如丐帮公司、黑帮渊薮、妓院等。麦基与布朗回忆他们在印度战场的“战友情”时,那又是有上下铺的军营宿舍。演员在这几个区隔之间自如地时空穿梭,简直比电影镜头的场景转换还要丝滑便当。

  参观过地堡、下水道之类建筑物的观众,还会惊异地发现,打破横平竖直的线条之后,眼前的这个钢结构就是隐匿于地下的管道、迷宫,是天真无邪的人们难以想象的暗网。它和光天化日的地面不一样,它运行着另一套规则与秩序。如果这一套秩序发生错乱,地面上的人通常难以察觉,一旦察觉,便是可怕的坍塌与爆裂。

  而前后两道晃眼的“流苏幕”,简直就是德国魏玛时代纸醉金迷、浮夸淫靡之社会风气、文化氛围最准确的象征,一旦撤掉灯光照射,溢彩流光马上黯然零落如败絮。至于灯光的运用,那更是要言不烦地丰富了舞台表现力。

  渎神者布莱希特

  柏林剧团这次用女演员反串老虎布朗这个角色。据说导演认为,在《三分钱歌剧》中,虽然存在几组情爱关系,但只有强盗麦基和他的保护伞警长布朗这一对存在“真感情”。别说,这个理解与处理别出心裁又其来有自:麦基有一句文绉绉的台词,说他和布朗的关系“像卡斯托耳和波鲁克斯、赫克托耳和安德洛玛刻他们一样”——前者是古希腊神话中闪闪发光手足情深的双子星座,后者是《荷马史诗》中特洛伊城内情比金坚的模范夫妻。麦基用不恰当的比附瞬间把古典的崇高美拖下了污泥浊水。

  还不止如此。

  麦基用目光而非语言对布朗进行情感施压,“我盯着他,他却痛哭流涕。这一招儿我是从《圣经》里学来的。”这明显是指彼得对耶稣“三次不认主”的典故。《三分钱歌剧》对圣经亵渎式的借用,更是贯穿始终:强盗头子与丐帮帮主的女儿在马厩结婚,三歹徒戏仿东方三博士给新婚夫妇送礼,麦基星期四被出卖星期五被处决;直至最后,绞刑架上的麦基被国王使者以机械降神的方式“复活”……

  古希腊与古希伯来的“两希文明”一向被视为西方文明的两大源头,但在布莱希特的笔下,这两大源头轻而易举地挪用到了这个男盗女娼、警匪一家、全员恶人的暗黑故事中。

  皮彻姆要挟警长,如果不处罚麦基,他就要发动自己的丐帮兄弟大闹女王加冕典礼,至于捣乱的方式,他居然用了一个相当冷僻的典故:公元前一千四百年,开罗警长尼尼微开罪了下层民众,于是在老王驾崩新王登基的那天,披头散发、乌漆麻黑的乞丐们“过分踊跃地参与”,给光鲜亮丽的国家盛典添堵,“连累”警长遭到被毒蛇咬死的惩罚。

  如此这般引经据典,与人物身份明显不符。所以,《三分钱歌剧》里的底层不是真底层,穷人不是真穷人,而是作者自我思考与投射的对象。说起来,这是他三十岁时的“少作”,到后来的《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四川好人》等作品中,人物的弧线就更完整。尽管如此,穷人仍是保持了一贯的麻木不仁,与此前的浪漫主义文学及此后的革命文学非常不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底层人物在布莱希特这里并不享有道德优越,相反都表现出更加卑劣的人性恶。他们是资本主义制度系统性败坏的一部分,无论高低贵贱,那里的人们共筑了一片不值得拯救、应该推倒重来的歹土。

  道德焦虑与价值拉扯

  我必须承认,无论是读剧本还是看现场演出,《三分钱歌剧》都令我体会到一种道德焦虑与价值拉扯带来的刺挠感。

  布莱希特厌弃“用光明的幻觉维持黑暗”,丐帮头目把操纵同情心的方法总结成一套精确细分的生意经;“小娇妻”珀莉貌似傻白甜、恋爱脑,其实她真正羡慕的是无情杀戮的海盗女王;为了得到二十元的赏金,曾经的“患难之交”詹妮毫无心理负担地出卖了麦基。爱情、友情、亲情、江湖道义……所有传统叙事中被揄扬的对象,在《三分钱歌剧》里都成了笑话一样的存在。一切都以商品逻辑进行算计与交换,所有人对自己违法悖德的行为都毫无愧疚,用麦基的话来说就是“先吃饱肚子,再谈道德”。

  当“最后一分钟营救”奏效,珀莉、詹妮、前部下……所有曾经见死不救的人瞬间恢复到了“开场设置”,大家各归其位融融泄泄,仿佛无事发生。

  强盗麦基的捉与放、罪与罚都如儿戏。

  布莱希特以最激进的策略,试图让观众将所有的情感能量集中于对制度性不公的理性批判,进而付诸剧场外的革命行动。但这种策略也很危险,太容易让人滑入道德的虚无与价值观的错乱。

  “尖刀麦基小调”魔音入耳,经由美国爵士乐歌手的演绎后已经耳熟能详;百老汇的音乐剧《芝加哥》《一步登天》里的主人公们毫无道德底线,自私得理直气壮,观众的价值判断在批判与欣赏之间游移;好莱坞的“小丑”系列、前几年斩获各种重要奖项的韩国电影《寄生虫》,几乎都可以视为《三分钱歌剧》的某种变奏与回响。小丑掀起社会暴乱,穷人愤而拔刀如虎入羊群……饱受现实生活挫磨的观众,压抑感得到释放,体会到破坏欲带来的爽感。但隐忧也同时浮现,因为朴素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们,一旦这样的戏码真的在现实生活中上演,率先受到冲击与伤害的,正是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自己。

  大师也有迷茫时分

  对制度的严厉批判是不是就可以自动消解个人的道德与法律责任?这是一个问题。

  那些在街巷、在沙滩、在家里被尖刀麦基杀死烧死的人算什么?既无视人间法条伦理,又不受任何超越性的约束,这样的大破坏真的能带来大解放吗?这个污浊的人间真的一点都不值得救赎吗?在它所有的丑恶里就真的没有一点点光的因子和善的根芽吗?以恶制恶、以暴制暴真的能让人类抵达一个更公平更正义的世界吗?

  在布莱希特与他之后的社会实践都证明,甚至仅仅是这个想法本身就意味着迷惑与危险。事实上,在他活着的时候,这就成了折磨他的大失望大困惑:1932年德国两次议会选举,超过1300万的工人把选票投给纳粹,比投给社会主义者的两倍还多,人们自觉自愿地给自己买了一张通往地狱的门票。

  今天的布莱希特是高山仰止的大师,但回溯到彼时彼刻,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从外地来到柏林——这个五色令人目盲的“巴比伦”(哲学家海德格尔对彼时荒淫堕落的柏林的比喻),时代的迷茫也必然迷茫着他。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如果社会出现了大问题,那么,制造问题的从来不是艺术家,“解决问题”更加不是艺术家的责任,他们只负责提出问题。《三分钱歌剧》在观众心目中引发的那种轻微拉扯,是穿越百年的悖论,是贯穿于人类社会的大哉问。

  布莱希特的传记作者菲利普·格兰写道:“真理之战延绵不休,看到群星的同时也发现自己身处其中,身处于历史中,而这历史同时也包含了看向舞台的那一瞬。”

  应作如是观。(作者为文艺评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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