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从前慢”


  王嘉龙

  《从前慢》是木心先生的代表作,质朴而唯美: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青年歌手、音乐制作人刘胡轶曾为《从前慢》谱曲并演唱,温暖又走心,妙不可言。

  这首诗的代入感很强,两三遍读下来,立刻把我引回“早先少年时”。

  木心先生是前辈,他口中的“少年时”,比我的“少年时”要早很多。尽管他出身于书香门第,我出身于林业职工之家,成长环境有很大不同,但我的青少年时期也是在“诚诚恳恳”的氛围中度过的。

  由于我的父亲是独生子,祖父母年迈后来我家生活。当时,父母四十岁出头,上有老下有小,虽然生活上不怎么宽裕,一家人仍旧其乐融融,“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生逢特殊历史时期,社会比较复杂,我们没有课业压力,又处在淘气的年纪,弹玻璃球、抽陀螺、滑冰板、逮蝈蝈,不玩儿到天黑不肯回家。父母反复告诫我们不许和杂七杂八的人交往,不许和同学打架斗殴,不许学抽烟,不许下河,我们很听话,“不越雷池一步”。那会儿的日色确实变得慢,少年的快乐与散漫的时光因此被延展得很长。当然,我们也读书,但书店里的书品种单一,禁忌也多,相互借书,需要彼此有极大的信任。记得大哥经常借来一两本需要限期归还的书,我们兄弟三个轮流读,每次轮到我时,都是深夜。迷迷糊糊的我一摸到哥哥甩过来的书,瞬间清醒;其实我并未深睡,潜意识里是在苦等那本书。昏黄的灯光下,只一会儿工夫,便进入故事情节。我读书慢,没有一目十行的本事,遇到好的词句还要摘抄下来,导致大哥的还书时间频频推迟。

  我家住在平房区的胡同里,二十户人家从早到晚面对面。男人们彼此都挺客气,冬日天寒雪深,扫雪时会把近邻的地面扫一扫;夏天房子漏雨,铺油毡时要往邻家的屋顶盖一盖。主妇们做了好吃的,就端给东家一碗,送给西家一碟。有些邻居和工友不识字,他们常在下班后来我家,请我父母给他们念家信,再帮忙代写回信。很多人的家长里短,我父母都知道,但他们从不外传——源于绝对的信任与被信任。有趣的是,左邻右舍出门时,因为瞧见对门的近邻,反而不好意思落锁,干脆打个招呼放心走。

  不到二十岁,我成为一名森林警察,在方圆百里荒无人烟的吉勒布森警外站,度过了一段不算短的“车、马、邮件都慢”的时光。因为大雪、山洪、路基塌陷,一连几月不见给养车。断粮了,就把发芽的土豆当主食;断菜了,就在土豆的烹调上想办法;断烟了,就到犄角旮旯找烟头,或者搓碎干树叶当烟丝。要说新兵最难以忍受的,是长时间收不到信,想家、想女朋友,急得抓心挠肺,偷偷掉泪。其实那几个有妻儿的老兵牵挂更重,但他们不在新兵面前说,一些人在梦里说,一些人喝醉了才说。无独有偶,我也给老兵代写家信,有时还被他们单独拉进蚊帐,帮忙写情书。外站一年四季挂蚊帐,既防蚊蠓又防臭虫、蟑螂,也是写私密信件的好地方。写完的信整整齐齐摞好,给养车一旦来了,卸下物资就得返程,临时写信可来不及。

  外站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电池有电时,它从早响到晚;电池没电了,一见它就闹心,还不如没这玩意儿。仅有的“娱乐设备”,是几副扑克牌,被大家玩得卷了边儿、起了毛儿。其实在外站,我们喜欢忙碌,喜欢巡护瞭望,喜欢骑马挎枪四处驰骋,既是执勤,又能打发无边无际的寂寞。赶上雨休雪休,时间慢得让人难熬,和木心先生笔下“日色慢”的情调迥然不同。然而,岁月能改变一切,四五十年后,当银发白须的老战友聚到一起,喝着,聊着,回忆着,那些“百里阴云覆雪泥”“远信不归空伫望”的苦恼时日,竟幻化成每个人心底最美好的珍藏,和木心先生的诗意相近了。大家反倒感慨眼下的日子,为什么总是匆匆忙忙,毫无头绪?

  除了蚊帐,我们每个人的床下,都有一只收纳个人物品的木箱。木箱是落锁的,钥匙却不带在身上,都放到褥子下面,掀开枕头边的褥子角就能看见;褥子下面,还放着大大小小的钱票、粮票、购物票。没人掀别人的褥子,就如同“你锁了,人家就懂了”那样。

  据说,木心先生一生未婚,不知他锁在心里的爱人,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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