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团结报)
转自:团结报

□ 董为民
1947年12月7日晨,一支联合国车队完成了在中国解放区最后的运输任务,启程返回河南开封。出发前,他们收到了一封解放区代表匆匆写就的道别信。这封承载着联合国与解放区“国际友谊”印记的信件,从解放区的村庄发出,随车队带回开封,又送到了上海,几经辗转最终入藏纽约联合国总部,保存至今。
赵政一的道别信
这封道别信所用为通用信纸一半大小的白纸,字迹由蓝黑墨水钢笔写成。信件被装订在棕色硬质文件夹中。文件夹内还有数十页英文文件,主要是与解放区最后一批物资运送相关的货运单、备忘录等。信件的全文如下(为便于阅读,补充了标点):
在何特先生的悉心护送下,我已安抵解放区,想你会减去很大的精神负担。
倘若你不离中国,我坚决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有再会晤的机会。
在尚未第二次晤面的时候,让我给你这最后一封信。
致以
国际友谊敬礼!
赵政一
1947.12.7
道别信是写给某位外籍人士的,只是不见其名。所幸文件夹中附有该信的英文翻译件,可知收信人姓名由于装订而不可见,其威妥玛拼音是“Ku Shi-pei”。文中提及的何特先生,译文里明确为Robert Hart,为联合国下属救济机构——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简称联总)中国分署驻开封办事处的救济人员。据联总中国分署的安排,两位已计划撤离开封的外籍职员,特地为完成最后一批物资的运输任务而留下。故而,“Ku Shi-pei”应是另一位外籍职员,何特的上级,联总驻开封的区域主管约翰C.卡斯鲍姆(John C.Kassebaum)。据文件夹中的备忘录,正是他指派何特率队完成物资运送,同时护送赵政一返回解放区。
联总职员呼吁救济解放区人民
联总是同盟国在战时成立的国际救济机构,早在联合国正式成立之前即已实际运作,职责是向曾被轴心国占领的地区提供救济。中国大片领土曾为日军占领,是联总的救济范围,包括沦陷区内中共领导的解放区。联总承诺提供巨量的救济物资,中国各方对此充满期待。国民政府特别成立了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简称行总),对接联总在中国的工作。解放区为接洽救济事务,也成立了中国解放区救济总会(简称解总),董必武为主任。
随着国内外形势的变化,联总的救济工作受到极大干扰,解放区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周恩来、董必武对联总的“偏私不公”提出了强烈抗议,并提出改进措施。1946年7月12日,董必武在南京梅园新村中共代表团驻地“招待中外记者”,指出“联总供给我国物资,已达六十五万吨,而解放区所得者仅三千三百吨,占全数比例仅千分之五。”14日,周恩来致电联总署长拉瓜迪亚,提议解放区代表参加联总及“有关各地物资分配委员会”。15日,周恩来亲赴上海,与联总、行总举行三方会谈,再提“救济品分配委员会,中共应派员参加”等问题。这些抗议迫使联总做了局部调整,与解总建立直接联系。1946年8月,解总驻沪办事处正式设立,主任由解总秘书长伍云甫兼任。同时,解总代表赵政一等人也陆续被派驻至开封、天津等地。然而,解总的“联络代表”,“因毫无权力,致无法改善工作”。
解放区的不公平遭遇,得到了联总国际职员的普遍同情。1946年7月,来自10多个国家的300名在华外籍职员,联名致信署长拉瓜迪亚,指出“联总物资没有在许多地区分发,这是因为这些地区人民的政治信念而歧视这些地区。”抗议国民政府“无视联总物资和服务捐赠的目的”,将联总的援助作为“政争武器”,用以压制解放区。1947年4月,联总中国分署超过60名国际职员再次集会,提出了具体数字:“迄今为止,只有不到2%的物资被运往共区,而这些地区人口占全国人口的三分之一。”他们声称对解放区的歧视性救济得不到制止,“联总和联合国的人民将忽视1.3亿中国人,他们承受了日本袭击和占领的摧残,他们受难八年,而目前的苦难是他们牺牲的回报。”联总官方对内部和外界的责难,采取了逃避政策。1947年11月,中国分署署长克利夫兰致函解总驻沪办代理主任林仲,通告联总中央委员会的决议:“联总存续期间,似乎不可能向中共领土大量运送物资,因此决定放弃在中共领土发放物资的努力,因为这在行动上不可能实现。”
同盟国在创设联总之初,即将其定位为暂时性机构,战后将由新设的常设机构取代。1947年,第二届联合国大会决议于年底前结束联总的使命。据此,联总中国分署决定于1947年12月中旬停止运作。11月下旬,克利夫兰向林仲提出,解总在国统区的代表需尽早撤离。林仲抓住这最后的机会,要求联总将早已分配给解放区的60吨医疗物资运抵目的地,作为撤离的先决条件。考虑到联总尚有职员在解放区内,撤出需中共方面协助,克利夫兰不得已亲自安排运输计划:“每天将有两班飞机从上海向开封运送解总物资。联总的两位官员已得到指示留在开封,协助将这些物资运入”解放区,并将赵政一安全送回解放区。
解放区“广交朋友”
联总职员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分配政策,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们都不顾自身安危,克服重重困难,帮助解放区。此次运输任务,正值隆冬时节,开封附近又适逢暴风雪。“大风吹起积雪使得跑道被掩埋”,从上海飞来的货运飞机“只有通过观察此前飞机在大雪覆盖的跑道上留下的痕迹才能降落”。1947年12月1日,何特率领20辆卡车和2辆吉普车组成的车队,装载了刚刚到货的物资从开封出发。第一天,车队即遇到了“三次汽车故障”。部分车辆在深夜才抵达停车点,因为“5辆卡车深陷烂泥中,3辆被拖了出来,但2辆不得不留到早上再救援”。住宿条件很差,“气温远低于零度”,他们所住的“房子没有门窗”。“由于道路和卡车的问题”,“第二天只走了12英里”。
更大的危险来自封锁解放区的国民党军队。出发前,何特就决定,“沿着黄河东岸的一条路前进,以避免穿过或靠近几个国民党重兵把守的城市”。然而,在第二天,“车队正有序地行驶”,突然最后3辆卡车和护送吉普车“遭到了400米外的猛烈射击。司机们跳下车,躲在路边,枪击停止了。过了一段时间,他们试图回到车上,启动车辆,但射击又开始了。后来他们又试了一次,以最快速度逃走了”,好在“没有人受伤”。第三天下午3点,“所有物资安全运抵,经过检查,确认无误。”
12月6日,何特率车队再次从开封出发,将刚空运来的少量物资运入解放区,这也将是联总对解放区运输的最后一次行程,赵政一随同车队返回。此次旅程较为顺利,车队拼命赶路,“距离目的地只有5英里时,天黑了”,何特决定冒险继续前进,最终顺利抵达。何特等人“停好了卡车,找了些旧房子过夜,但我们的睡眠不停被打断,因为新四军的新部队穿过这一区域”。第二天一早,何特向解放区移交了物资,赵政一匆匆写下道别信交与车队带回。因为穿越封锁线要冒着恶劣气候和战火带来的双重风险,所以赵政一才在信中写道,自己的安全返回能减去对方“很大的精神负担”。而且,赵政一再也不能公开回到国统区,而随着联总结束中国使命,外籍职员将各自回国,所以信中有着“让我给你这最后一封信”之语,并向对方“致以国际友谊的敬礼!”正是同甘苦、共患难的经历,铸就了解放区代表与联总中下级职员间“国际友谊”的根基。
周恩来和董必武注意到了联总外籍职员中存在国际主义精神,对解放区的遭遇普遍表示同情的心理。周恩来因势利导,亲自部署宣传工作,使“国外的进步人士”“在舆论上和我们站在一起”。董必武更是具体指示,“在适当时机可提出联总分配物资不公平”,但对来解放区执行任务的联总职员要“好好招待”。在周恩来、董必武的领导下,解放区一方面向联总官方据理力争,获取尽可能多的救济物资,另一方面则努力赢得联总中下层职员的友谊。解放区在救济工作中将联总职员作为统战工作的对象,“广交朋友,团结、争取了一批人来解放区工作。”一些联总的外籍职员,受解放区精神的感召,决定留下来参加中国革命。最著名的是来自美国的农业专家、寒春的哥哥韩丁(William Hinton),和后来成为其妹夫的阳早(Erwin Engst)。韩丁还在参加了解放区的土改后,写出了著名的《翻身》一书。
时过境迁,这封收藏于联合国总部档案馆的道别信,已然成为解放区与联总中下层职员“国际友谊”的历史印记,也见证了周恩来、董必武等解放区领导人的外交艺术。
(作者单位: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