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野果


  高国镜

  八百里太行山,到底有多少个山头?儿时属于我们的山头,就是家门口那几个:东梁头、西梁头、北梁头、小梁头、虎头……这些山头属于太行山余脉,在北京地界。最高的那个山头,叫东梁头。夜晚,站在山巅之上,遥望远处的灯光,大人说那就是北京城的灯光。但儿时的我们,谁也没到过北京城。我们天天到的地方,就是那些山头。开春,山头上的花枝,我们不大喜欢,因为大人们说,小子爱花,大了怕媳妇。夏日的山头,我们经常踏足,那是去山上采药。秋天的山头最美,因为野果子挂上了枝头。

  有人说,歌颂过去的生活,就是歌颂苦难。我不这么认为,当时我们以为摘野果子,是乐在其中的事。这篇小文,就写几个摘野果子的小事。

  南山的青枣和山葡萄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青枣的学名,而且我一直以为,青枣只有故乡的南山上有。那次我们几个伙伴,一起去南山摘青枣。我们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走进了一个长长的走廊里,就看不见天空了。原来,我们是误入青枣架和藤蔓的里面去了。我们的头顶上挂着的,那一嘟噜一串的,就是青枣。这青枣,是挂在藤条上的。那藤条盘根错节,勾肩搭背,形成了一个葡萄架般的大走廊。我们蹿起来,就能够着。青枣是椭圆形的,颜色是青的,却并非未成熟的青。那青枣已经成熟,捏起来软乎乎的;吃在嘴里,有种特殊的甜;没有核但有籽,比姑娘果的籽还小,可以连果肉一起吃。我们在那青枣架下,吃着青枣,都不想走了。有个伙伴说,咱们别光摘青枣,去摘山葡萄吧。

  山葡萄和青枣是邻居,几乎不分你我地长在那一片茂密的山林里。一串一串的山葡萄,都是黑色的,挂着一层白霜;亮晶晶的山葡萄,滋味却远不如青枣的滋味好,酸涩,籽大,肉也不厚。青枣和山葡萄,我们该多摘哪一样呢?我们的背篓,容量有限。

  什么叫满载而归?当时我们并不懂这个词的深意。只记得那一次,我和小伙伴去南山摘了满筐青枣和山葡萄,快活极了。我们浑然不知,那样的机会,一生中竟然就只有这么一次。

  酸枣谣

  南山对我们来说是遥远的,青枣对我们来说是稀罕的。而酸枣,家门口就有,不是什么珍稀的野果子。但,摘酸枣也有点意思。

  那山坡上,酸枣挂得密密麻麻,一嘟噜一大串,红艳艳亮晶晶的,像我们没见过的玛瑙,还是像我们见过的一簇簇火苗?或者如我妈所说的,像树上挂着的件件红袄。那酸枣圆溜溜的,小巧极了,最小的不过黄豆粒大。这酸枣过于圆滑,这倒不碍事,怕的是,一不小心,手就被刺扎了,那血珠冒出来,手背上像滚动着一粒粒小小的红酸枣。钻心的痛。那酸枣刺要是扎到脸上,又一种疼痛感。我们看不到自己的脸,只能求助伙伴,看看扎得怎么样?

  “摘酸枣,靠小手,摘酸枣别怕扎小手;如果怕扎小手,酸枣就到不了手……”这是我当时瞎编的顺口溜。现在,还有几个小朋友去山坡上摘酸枣呢?

  东梁头的山梨

  东梁头看起来在我们的家门口,但要走到东梁头的山巅上去,得一两个钟头。东梁头有那么多的树木,大概神仙也数不过来。在那树林里,只有两棵山梨树,它们长在顶峰的东侧,与其它树混杂在一起,好多人不知道。但我们几个小伙伴,知道。

  那两棵山梨树的花色是一样的,雪白;可山梨的颜色却不一样,一棵果实是黄色的,另一棵果实差不多是红色的,我们叫它红肖梨。山梨的个头不比鸭梨,还没有核桃大。气候冷,野果子成熟晚。就在那一年的一天,几个小伙伴,半夜顶着星星和月亮就到东梁头摘山梨去了。

  我们摸着黑,在杂树和杂草中,摸摸索索地向山上攀登,惊动了不少小动物和鸟。磕磕绊绊赶到了东梁头上——我们有点找不着北,也就找不到那两棵山梨树。高山上有点冷,我们就在一个山洞里,点起了火,等天亮。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去找那两棵山梨树。没有费太大的劲儿,那两棵山梨树就出现在我们眼前了。山梨挂得很稠密,闪着亮晶晶的露珠,摇曳在枝头。晨曦里,我们已经能够辨认出红肖梨和黄山梨了。

  我们站在树下摘,又爬上树去,各自的篓子里,装满了山梨。我们各自尝了一个山梨,太硬、太涩、太酸。我们知道,山梨还需要在谷糠里捂上一月,变软了才能吃。

  背着山梨,一路小跑往山下走,那是怕上学迟到。我还说着不着调的顺口溜:东梁头上有山梨,谁先下手是谁的。要想摘梨起大早,别让松鸦摘了去……

  有伙伴催促道:快走吧,上学别迟到。是的,即便回到村里,离学校还有八里地山路。我们各自把衣兜里装满了山梨——如果给老师送半篮子山梨吃,就算迟到了,老师也会原谅我们的吧。

  北梁头的榛子和橡子

  俗话说:“掰蘑菇,摘榛子,爷爷不认孙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见了蘑菇和榛子,爷爷和孙子都争着抢,六亲不认了?可我和小伙伴们,没有和爷爷一起去摘过榛子,都是结伴而行。

  那天,我在北梁头的阴坡上,发现了一棵高大的野榛子树,树上挂着一些榛子。我们几个伙伴,便一起扒着那棵榛子树,想把榛子摇落下来,可哗哗啦啦摇了半天,并没有掉下多少榛子来。我们又各自捡了一些石块,投到树上去,把榛子打落下来。我们在树下的花草间,捡到了一些榛子,可咬开来一看,大多里头并没有仁儿。

  有一句话叫:“十榛九空。”骗人的榛子,让榛子骗松鼠去吧,松鼠有耐心剥榛子仁儿。我们没工夫摘榛子了,我们去摘橡子了。橡子里边,可是个个都有饱满的仁儿。

  北梁头的橡树尤其多,到了秋天,橡子就挂满枝头。橡子的果实也叫橡碗子。那小窝头一般的果实,戴着一个麻嘟嘟的小帽子。橡子可是进过唐诗的“口粮”啊。橡子仁儿可以吃,还可以当饲料,喂猪、喂羊。刚摘下来的橡子,涩,不好吃。橡子落到地上,被积雪覆盖一个冬天,炒熟了吃,绵软,甜滋滋的,比榛子、栗子还香。当年我们从北梁头,背了多少篓的橡子到家里去呀?

  杏核哨和山核桃章

  故乡可谓杏花村。村里村外,山上山下,到处都是山杏树。山杏树开花的季节,那“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景象,迷人;而更迷人的是杏秋,也就是杏子成熟的季节。杏子成熟了,就要去打杏、拾杏。我们那些孩子,也都加入其中。但杏不能多吃,俗话说“桃饱人,杏伤人”。不过,甜杏仁儿多吃点没关系。于是伙伴们便像松鼠一般,嘎嘣嘎嘣,咬杏核吃。孩子们牙口好,把杏核咬开,很麻利地把杏核皮吐出来,把杏仁咽下去。那滋味,不错。

  在石头上磨杏核哨,要利用唾液,才能尽快地磨出来。在杏核的一端磨出一个小孔,将那杏核肚子里的杏仁用针或小棍掏出去。掏空了,对到嘴上一吹,嘟嘟地响。每个孩子的嘴里都叼着一个杏核哨,此起彼伏地吹着,比鸟叫得还好听。那鸟听了杏核哨的声音,在枝头上打愣,干脆也不叫了。

  打核桃、拾核桃、背核桃……也是我们年年秋天要干的活。有趣的是,摘山核桃。那次,我们去南山,每个人都摘来了一草帽壳的山核桃。摘山核桃,不仅仅是为了吃。山核桃都长得疙疙瘩瘩,把桃仁抠出来,很不容易。我们没有那耐心。但山核桃可以磨出印章来。我们捏着一个山核桃,蘸着水甚至唾沫在石头上磨。磨来磨去,那山核桃的一头,就呈现出一个带花纹的印章来。把那山核桃印章蘸上印泥,往纸上一盖,就是一朵花的形状;往脑门上一点,像是一朵梅花。

  “啪”的一下,伙伴们互相往脑门上盖印章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到故乡的山头摘野果子的日子,早已经成了过往。那些青丝黑发的少年,现在已经白发满头,且我们各自天涯,几十年都没去故乡的山头摘野果了。想必,那树上、藤蔓上,还会有野果。只是,那野果还有人去摘吗?

  我常在梦中,在故乡摘野果。梦中那山头永远属于我们,那枝头的野果,也永远属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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