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在北大荒的戴建平夫妇 肖复兴 绘我和戴建平是汇文中学的同班同学。高中三年外加1966年、1967年,我们俩的交往不多,只知他是北京同仁医院戴士铭院长的儿子,自幼住在崇文门内亚斯立堂的院子里,生活优渥,却不见名人之后的骄矜。印象最深的,要数他逢人便会绽开的笑容,很有亲和力。那时,戴建平是我们班的副班长,学习成绩优异,为人友善热情,活动能力强;高中阶段的两位班主任信奉“无为而治”,班上的一些活动,都放手交给戴建平他们几位班干部组织。最重要的活动有两次:一次是和全国劳动模范时传祥背着粪桶走街串巷,到各大院落的厕所掏粪;另一次是去花市的新华书店义务劳动,帮忙卖书。
真正和戴建平接触,是1968年春末,“上山下乡”风起。前一年,戴建平作为先行者,第一批抵达的大兴农场;因为表现突出,1968年春末,他以知青代表的身份与农场领导邓灿回北京接收第二批知青。我和同班同学老朱都去报名,却未被批准,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毕竟我们俩的出身不好。如果去不成北大荒,就得去山西稷山,那里的条件更艰苦。我已心灰意冷,可老朱不甘心,他对我说:“咱们俩找找戴建平吧!”
当时,戴建平和邓灿住在东华门附近的招待所,一天晚上,我和老朱找到戴建平,戴建平热情地把我们俩介绍给邓灿。送别时,他没有多说什么,但那亲和的笑容,让我和老朱都确定他会出手相助,心中倍感温暖,以至于忘记对他说些感谢的话。离开招待所后,我们俩没有回家,而是走到天安门广场,望着璀璨的华灯和明亮的夜空,兴奋地转了一大圈,仿佛去北大荒已是板上钉钉。
这一年7月20日,我和老朱果真登上了赴北大荒的列车。虽然我不知戴建平是如何在邓灿面前美言的,又是怎么说动掌管学校的军宣队的,但我深知,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和老朱去不成北大荒,我的命运,自然会发生意想不到的转变。
在我到北大荒之前,戴建平已先行归队。我和老朱被分配到大兴农场二队,戴建平在五队,两队相距十六里。记得我和老朱中午赶到二队,当天下午就去五队找戴建平;尽管刚刚下过雨,道路泥泞,却没觉得行程遥远。北大荒的重逢,使我生发出一种在校园里从未有过的感觉——“同学”的称谓,忽然在那一刻走出校园,如花盛开,别有意味。戴建平拿着一台海鸥牌照相机,带我和老朱来到五队的麦田,以麦收为背景,拍了两张照片,那是我对北大荒最初的,也最难忘的记忆。
1970年,农场组建兵团,我被临时抽调到师部宣传队。师部在大兴农场的北面,隔着一条七星河,我们回家探亲或探亲归来,七星河与师部是必经之路。那年春节放假,师部宣传队的人都回各自的农场过年,我没回大兴农场,偌大的宿舍里,只剩我一人。大雪纷纷扬扬,一连几日不停,大约是“破五”过后的某天晚上,有人敲宿舍门,打开门一看,站着一个披满雪花的“雪人”;起初我没认出来者何人,从那笑吟吟的眉眼,才意识到是戴建平。
别看同在北大荒,见一面着实不易,这是我来北大荒后第二次见到他。那晚,天马行空,我们俩聊了很多,具体内容记不清了,但记忆清晰的是他刚从北京探亲归来,住在师部招待所,听说宣传队只剩我一人,便顶风冒雪来找我。记忆更清晰的是,他从书包里取出一片肉脯,递给我。当时我见少识短,不知这方方、扁扁、薄薄的东西为何物,他笑着让我吃,就算是拜年啦!我尝了一口,非常好吃,甜丝丝的,很新奇的味道。北大荒的冬天只有白菜、土豆、胡萝卜这“老三样”,多是用“老三样”熬“塑料汤”,勾上稠稠的芡,哪儿有机会吃这么好吃的东西?那片肉脯,我没舍得一下吃完。
戴建平离开宿舍时,雪依然在下,踏着极易打滑的冰雪路面,我们俩没怎么说话。他穿了一件军用的绿色棉大衣(北大荒称“国防加强特别绿”),雪花打在他的军大衣上,打在他的脸上,一闪一闪,像萤火虫一样跳跃。
再次见到戴建平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俩都重返北京,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他讲起在美国生活、学习的艰辛与收获,滔滔不绝。尽管年近四十,北大荒的青春岁月似乎并未远去,在他身上留下挥之不去的影子;他将赴美留学视作“洋插队”,和北大荒的“插队”遥相呼应,连接起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两段轨迹。
而后,我们彼此忙碌,没有机会再见面,但我知道他担任了北京天坛医院的院长,获得的荣誉和称号也越来越多,成为同学中的佼佼者。没承想再次相见,是在天坛医院的病房里——
2007年2月19日,我遭遇车祸,摔折了腰,躺在急救车上,医生问我送哪家医院?情急之下,同学建议我去天坛医院。大过年的,戴建平不在医院,同学从中联络,请他帮忙。几天后,他穿着白大褂,出现在病房里,笑吟吟地望着我。他胖了很多,仔细一想,我们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世事沧桑、浮生匆忙,转眼间,我成了他的病人。
他走到病床前,拿着我的腰椎CT,向我详细解释伤情和治疗方案。他一直笑着安慰我,鼓励我。
此情此景,教我想起1968年春末,我和老朱向他求助的情景。三十九年后,他又帮了我。人生两次关键时刻,他都站在那里,伸出手,绽开笑容……
去年春节,看到戴建平的夫人发来的短信和照片,知道他去美国和女儿一家团聚了。也是那时才得知,他重病缠身,很是牵挂、惦念。今年3月,惊闻他已远行,夜梦往事,无限怅惘,写下一首小诗:
夜梦建平窗月斜,咖啡滴滴忆年华。
无常世事笑失马,有燕人生欣得家。
白雪红炉同醉酒,黄尘紫陌共寻花。
那时滋味谁犹记,肉脯香浓就苦茶。
“有燕”一句,指戴建平的夫人尚志燕,她也是北大荒的知青,还是我的老街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