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咸菜


(来源:衢州日报)

转自:衢州日报

  何有才

  上世纪70年代的早春,三月的风仍裹着料峭寒意,母亲已开始张罗全家全年的当家菜——腌咸菜。可在江山话里,这不叫“腌”,叫“揉”。 新鲜的九头芥带着冲鼻的生涩与微苦,经母亲一遍遍耐心揉搓,在时光的封藏里慢慢沉淀,竟酿成了绵长醇厚的鲜香。

  母亲揉咸菜的手艺,是岁月里磨出来的。天刚蒙蒙亮,她便蹲在溪边的青石板上,把沾着晨露的九头芥一棵棵浸入清冽的溪水。粗糙的手指在菜叶间细细翻拣,剔去虫蛀的残叶,只留下水灵饱满的根茎。洗净的菜根朝上倒挂在麻绳上,她不紧不慢地整理着,仿佛在为待嫁的女儿梳理鬓发。待菜叶晒得微微发软,再切成均匀的碎粒,摊进团匾里,继续承接阳光的轻抚。

  阳光透过竹篱,在母亲藏青色的褂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俯身翻动菜粒的动作轻极了,像是生怕惊扰了这场与阳光的温柔相拥。邻家婶子拎着空盐罐上门来借盐(那时盐供应紧张,买盐需凭票)。母亲忙直起身,下意识地揉了揉酸胀的后腰,脸上却即刻漾开温软的笑意:“尽管拿去用!天晴得正好,赶紧多洗晒些才好。”

  那只裂缝缠着布的大木盆,和墙角那口带着两道深褐铁锔子的陶缸,是母亲年复一年的“老友”。晒至半干的菜粒倒入大木盆,晶亮的盐粒簌簌落下。母亲挽起袖子,手臂匀速起伏,力道恰到好处地为菜粒“按摩”,直到每一粒都浸润得舒展,渗出浓绿的稠汁。她满意地将菜装入缸,用力压实,覆上塑料纸,再缠紧粗布条——像是要把整个春天的生机,连同全家的盼头,都细细封进这陶缸。

  这缸咸菜,就这样默默陪着我们度过一整年的三餐四季。

  春天,新挖的春笋与咸菜在热锅里一碰,满屋便飘起山野的清鲜。咸菜的滋味,更藏在清明粿里:与豆腐、笋丁一同为馅料,一口咬开青团的软糯,咸鲜在齿间层层漾开,仿佛吞下了一整个饱满的春天。

  那时的暮春时节,学校都要组织学生采茶叶。母亲总摸黑起身,磕两个金贵的土鸡蛋,抓一把咸菜炒出香喷喷的蛋炒饭,仔细压进我的铝饭盒。午间在茶山上打开饭盒盖,连最挑食的同学都吸着鼻子凑过来,“我拿烧饼油条换你半盒蛋炒饭,行不?”那份少年时的得意,连同母亲掌心的温度,一同沉淀在我记忆深处。

  夏日闷热难当,母亲便煮一锅咸酸爽口的咸菜汤。咸菜汤刚滚开,她便将嫩豆腐切成小块滑入锅中,看它们在沸水中轻轻舒展。最后撒几星翠绿葱花,一碗简单的咸菜豆腐汤便成了。汤碗端上桌时,咸酸交织的清爽香气瞬间驱散了暑气,配着新烙的玉米饼,总能让人胃口大开。这一碗简单的汤,是清苦岁月里最妥帖的慰藉,抚平了夏日的燥热,也暖透了拮据的时光。

  秋风起时,院子里新收的土豆正饱满。母亲挑几个圆润的,去皮切块,与咸菜一同慢熬。土豆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渐渐染上咸菜的醇厚色泽,吃起来绵软入味,从舌尖暖到心底。一碗下肚,浑身的凉意都消散了,连萧瑟的秋风,也仿佛柔和了许多。母亲用最寻常的食材,为我们筑起了抵御寒凉的温暖屏障。

  冬天的早晨,我最盼的是母亲那盘咸菜炒豆腐干。豆腐干切得均匀细小,在热油里快炒至微黄焦香,再倒入咸菜一同颠翻。霸道的酸咸香裹着豆腐干的焦脆,能飘满整个院子,我总守在灶台边眼巴巴地盼。出锅时,母亲总会用锅铲轻轻一拨,在我碗底悄悄埋进更多香喷喷的豆腐干丁。那不止是多一口吃食,更是藏不住的偏爱,是物质匮乏年代里,最珍贵的宠爱。

  年关将近,咸菜又成了粽子的灵魂。母亲在每个棱角分明的粽子里,都藏一勺咸菜,再添一小块肉。粽子在大锅里煮上大半天,揭盖时,箬叶的清香、糯米的软糯与咸菜的醇厚交融,酿成了独有的年味。我总等不及放凉,捧着烫手的粽子就咬,母亲站在一旁,笑着为我擦去嘴角的米粒。那瞬间的温暖,至今仍清晰如昨,只是那样烫嘴的香,终究少了母亲掌心的温度。

  如今,母亲已离开我们十余年了。

  妻子揉咸菜的手艺,邻里都夸好,她烧的咸菜菜品、包的咸菜粽子,色香味都像极了母亲当年做的。可不知为何,我舌尖尝到的,总像少了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直到某个暮色渐浓的黄昏,我看着妻子正把刚揉好的咸菜装进陶缸,那些深埋的旧时光渐渐浮现,我才恍然——那魂牵梦萦的,从来不是咸菜的酸咸鲜本身。它藏在晨光里母亲俯身翻晒菜粒的身影里,藏在木盆中漫出的浓绿色汁水间,藏在藏青色褂子上细碎的阳光光斑里,藏在母亲揉暖清贫岁月的掌心,藏在她留下的每一寸痕迹里。

  而那缕裹着岁月温软的滋味,终究与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一起,悄悄融进了心底,成了永远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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