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光明日报)
转自:光明日报
观众体验新手机。新华社记者 梁旭摄
竖屏微短剧《家里家外》剧照 资料图片
技术进步促进屏幕迭代,不断改变人们的欣赏习惯。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短视频文化现象观察】
屏幕成为当下用户观看的主要界面,改变着大家的注意力分配方式、审美感受结构与社会交往模式
竖屏微短剧作为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典型影像形式,直接对应了“屏幕世代”的媒介生活方式。竖屏不仅是一种技术格式的转向,更是一种观看方式与视觉意识的重组。竖屏影像以个体视域为中心,贴合手机的私人使用场景,形成一种“手持的现实”。从“共同影院”到“个人屏幕”,观看不再是公共仪式,而是一种碎片化、随时插入的微体验。
首先,从媒介创生视角来看。媒介,作为人的延伸,与人类构成一种假体关系(延伸或替代人体功能)。麦克卢汉早已指出,媒介是人的“延伸”,它将感官功能外化,使身体与技术形成一种复合系统。但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这种关系逐渐超越了“工具—使用者”的二元结构:媒介不再只是附属于人的外部装置,而成为构成人类存在条件的一部分。这种关系超越了个体层面,进一步延伸到技术与文化共同进化的集体过程。通过与媒介的接触,大脑与感官的结构和功能也发生着改变,因此媒介成为划分“世代”的一个关键性参数。
换言之,媒介并非单纯的信息传递工具,而是塑造感知与经验的环境。每一代人所依附的媒介形态,都在潜移默化中规定了他们的注意力分配方式、审美感受结构与社会交往模式。文字印刷时代培养了线性思维与理性表达,电视时代强化了图像化与情感化的认知,而数字屏幕时代则使注意力碎片化、感知节奏加快,形成一种以即时反馈和感官刺激为核心的“屏幕意识”。这种意识并非个体心理的偶然产物,而是“技术—文化”共同作用的结果。媒介的形态在改造外部世界的同时,也在重塑人类的知觉系统与社会性,从而构成了区分“屏幕世代”与以往世代的深层结构性差异。
二十世纪末以降,数字技术的爆炸构成了媒介演进史过程中一个主要阈值事件。移动终端和智能设备的应用和普及带来了一场屏幕碎裂革命,曾经具有整体性和集体性的大屏幕碎裂为不同尺寸、随处可见的私人小屏幕。屏幕的爆炸和增殖改写了媒介的定义和样貌,使得今日之“媒介”越来越等于“媒介屏幕”,同时也使得人机交互的界面主要围绕屏幕而展开。当屏幕成为今日人类的视觉假体,观看模式、观看行为和观看经验也在技术创生的影响下发生着翻天覆地的改变。
就人类日常的观看行为而言,屏幕的爆发使得承载视觉文化的主导媒介从电影、电视转移为更加便携的笔记本电脑、平板电脑,再到今天人人不离手的智能手机,影像与个体交织的方式被改变。屏幕成为人类观看的主要界面,并且,在人类对这一界面不断适应的过程中,形成了一套独有的行为模式和成规惯例。可以说,“屏幕世代”已经降临。我用这一说法指代从小沉浸于数字媒介和网络环境,以屏幕为主要信息、娱乐和社交来源的群体。一般来说,“屏幕世代”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媒介环境的天然化:他们是“数字原住民”,对触屏、短视频、即时通信等社交媒体高度熟悉。相较于“纸质一代”,他们通过屏幕而非书本或面对面交流来获取知识和经验。
注意力与信息处理方式的改变:更习惯碎片化的信息流、视觉化的内容呈现。处理多任务的能力相对较强,但深度阅读与长时间专注的能力受到质疑。
社会交往的媒介化:社交关系很大程度上通过屏幕维系,“在线身份”与“现实身份”相互交织。
这些特点与竖屏结合在一起,会发生怎样的碰撞?
屏幕,从剧场、影院、客厅的固定位置中解放出来,以其不曾具有的机动性、灵活性、流动性和透明性遍布在当今人类日常生活的毛细血管中。这是一场屏幕的增殖革命,也是一个屏幕的碎裂过程,更是一套以屏幕为中心的技术体系的建立。手掌可以把“我”的屏幕、无处不在的微芯片、24/7的连接网络(全天候)和不断增强即时性的访问速度统统囊括其中,所有这些都型构着今日技术文化的要义,也进一步改变着视觉文化的内容与形式。而竖屏微短剧,正是这一“屏幕世代”的文化发明和艺术表征,也是最新涌现的新当代文艺。
碎裂、竖屏、刷看:微短剧的三个媒介特性
新技术革命将一切传统影像媒介进行着数字化的重塑和改写。当电影和电视纷纷迈向“后电影”和“后电视”之时,智能手机也在创造着诞生于自身媒介世代的原生影像形式,微短剧就在这样的媒介融合和文化创新中登上了时代舞台。“微”是指微短剧以手掌之寸的屏幕为媒介物质,“短”是指微短剧以秒为时间单位切割播放单元。有关咨询机构发布的《2023-2024年中国微短剧市场研究报告》显示,2024年我国微短剧市场规模预计达504.4亿元,同比增长34.9%。尽管增速有所放缓,但增长势头依然强劲,预计到2027年市场规模将突破1000亿元。微短剧作为一种新兴的娱乐选择,正受到越来越多用户的青睐。结合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数据,截至2025年6月,我国微短剧用户规模达6.26亿人,占整体网民的55.8%。
微短剧的迅猛发展给人类的视觉经验和观看方式都带来颠覆性的改变。我将这一改变归纳为以下三个关键词:碎裂、竖屏、刷看。
首先,碎裂并不单纯指一种碎片化的消费方式,它是一种更加内在的媒介性质。文本之外,是媒介物质性层面的屏幕碎裂,与之相伴随而发生的是文本之内的叙事层面的碎裂,而这一“碎裂”直接关联着微短剧这一艺术形式的发明。很多微短剧剧本是由电影剧本或者网络小说拆分而成,这种对连续文本再结构化的过程也印证了后电影时代的影像制作风格,即后连续性。所谓后连续性就是“对即时效果的关注超越了对更广泛连续性的关注——无论是在即时的逐个镜头层面,还是在整体叙事层面”(美国学者斯蒂文·沙维罗《后电影情动》)。这种镜头层面和整体叙事层面的后连续性也是从电影转化为微短剧时新增的媒介特性,微短剧的单集时长之短使其必须在几分钟甚至有时是几十秒的单位时间内利用“即时效果”争夺用户的注意力和好奇心。同时,微短剧的商业模式决定了在整体叙事层面必须具有线性逻辑上的紧密和粘连,这种“即时”和“连续”并存、“线性”与“碎片”同在的矛盾状态,正是微短剧的媒介特性所在,也是微短剧造成视觉经验碎裂的内在原因。
除了后连续性造成的视觉体验碎裂之外,微短剧对人类的视觉经验造成的另一个颠覆性影响,是将此前的由电影、电视固定的横屏观看习惯进行了调转。从屏幕制式上来看,微短剧与短视频是最具有亲缘性的一组文化产品,在单个视频的长度、竖屏的观看模式、镜头语言的惯例等方面,二者都展现出极高的一致性。而这些表象层面相似性背后的实质是:微短剧和短视频二者均为“竖屏世代”的新视觉产物。
就人类日常的观看行为而言,屏幕的爆发使得承载视觉文化的主导媒介从电影、电视转移为更加便携的智能手机,而智能手机自诞生之日起就是以竖屏的形式而存在的,这直接颠覆了人类此前围绕着横屏格式建立起来的观看习惯。屏幕的形状同时改变着影像与个体交织的方式——更小尺寸的、流动性更高的终端屏幕成为人类观看的主要界面,并且,在人类对这一界面不断适应的过程中,形成了一套独有的认知模式和成规惯例,其中对竖屏观看的适应就是屏幕媒介对作为“技术生物”的人类的赛博格改造。
有关研究机构曾发布用户对手机持握方式的调查报告,报告显示竖握手机的用户比例高达90%,且单手持握成为比例最高的手机使用方式。这种“竖屏+单手”的持握方式,一方面以其相对于横屏持握的舒适度增加了用户连续观看屏幕的时长,另一方面以其对另外一只手的解放而塑造了一种可以进行多线任务的“分身式观看”。因此,从媒介技术的物质中心“屏幕”出发,接受门槛低、强调轻量化观看且可以随时中断的微短剧成为“竖屏世代”的必然文艺产物。
在媒介形式上的断裂和9∶16的媒介制式的综合作用下,微短剧在观看方式上也呈现出第三个突出特点,那就是刷看。当然,在以往的视觉经验中,对观看者持续性观看的召唤一直贯彻在影视文化和媒介机制当中,不管是电影中重复观看的迷影文化,还是电视剧播放时间表对日常生活的深入影响,影像的吸引力和观众的注意力始终是媒介工业的重要指标。然而,与此前的影像不同的是,微短剧并不止步于对“观看欲望”的激发,而是更贪婪地实践着对“观看需求”的生产。微短剧的观看更加呈现出一种低门槛的特征,这种低门槛一方面是智能设备和移动终端普及的结果,另一方面是微短剧的免费模式和轻盈之姿使得对影像的观看成为一种唾手可得的日常。
在技术上的屏幕碎裂和文化上的影像泛滥的双重作用下,对微短剧的观看逐渐成为一种非意识的自动行为。美国后人类理论家南希·凯瑟琳·海尔斯曾强调非意识认知过程在人类决策和行动等诸多领域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所谓非意识认知,就是既包括在高度复杂的技术系统(如蕴含在屏幕背后的算法机制)帮助下基本上自动达成和执行的决定,也包括那些在我们栖居的社会环境和文化伦理的潜移默化影响下做出的行为。微短剧的刷看并不是基于审慎思考的行为结果,而更多是一种机械性的、出于身体惯性的行为,这就是媒介技术对人体神经系统和身体知觉的改造。
微短剧作为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新文艺形式,其背后包含着庞大的产业结构、社会生态和心理需求。如英国文化研究学者雷蒙德·威廉斯所言,新的一代人将会有他们自己的感觉结构,而这一感觉结构往往是稳固明确的,并在最细微和难以触摸的地方发挥着作用。这种感觉结构是一个时代的文化,而一个时代的艺术正是容纳了这些因素而具有独特性。微短剧作为当代社会最新的文化艺术形式之一,也在用其独特性展现着这个时代和其用户群体的集体潜意识。微短剧出于对当代文化心理的迎合建构着自身讲述故事的方式,这一方式又在社会整体的文化消费过程中加深着固有的感觉结构,这正是微短剧真正的媒介性力量所在。
(作者:胡 泳,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