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红枣压枝繁


  ▌仇士鹏

  清代 黄钺《画春台熙皋册》之十二“枣林红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自古以来,枣除了寓意着吉祥富饶长生,也凝聚着平凡而质朴的真情。

  枣好养活,这让它一辈子都与“物以稀为贵”无缘,却也让它在平原、山地、丘陵、岗地都能刷出存在感。《齐民要术》中记载:“旱涝之地,不任耕稼者,历落种枣,则任矣。”枣不需要人给予特别的关怀与照顾,随处落脚,随处安家,随处肆意生长。长出高达两层楼的树干,苍劲得仿佛能顶天立地,大半个屋子都被它拥入怀中。如白居易所说:“眼看欲合抱,得尽生生理。”

  于是天南地北的人们追忆童年时往往能在枣树上找到共鸣——爬树。白居易就曾露过几手。“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15岁的时候,他健壮得像小黄牛一样,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想吃果子就上树去摘,在树干枝桠间攀援弹跳,如履平地,连猿猴见了都得甘拜下风。站在树梢上,村庄都被踩在脚下,多么得意,多么神气!而青春里的无忧无虑,是酿制人事嗟叹最好的酒曲,尤其是当“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时,岁月沧桑的风一吹,酒香便浓得消不散、化不开了。

  在民间,吃枣的传统可一路追溯到上古时期。《诗经》中写道:“八月剥枣,十月获稻。”农历八月打枣,十月又要收割稻子,忙忙碌碌的秋天始终堆着满满当当的幸福,把日子染出一片五彩斑斓的殷实。战国时期枣子的产量已经很多了。“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由田作,枣栗之实,足食于民矣。”人们即使不耕作,把田丢一边去,只靠枣子和栗子就能填饱肚子。在民以食为天的古时候,枣显然成了底层百姓的心头好。即使是最穷苦的人家,也能在枣树上找到一口吃的,日子便还有过下去的盼头——除非枣子被吃光了。王健曾写道:“春来梨枣尽,啼哭小儿饥。”哭的何止是肚子饿扁了的小孩,还有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束手无策愁眉苦脸的父母,以及望着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摇摇欲坠的大唐,看着民间疾苦不禁悲从中来的诗人。某种意义上,枣是底层人民生活最后的尊严,是坚挺和煎熬的分界线,下一步就只剩下树皮和观音土了。

  事实上,枣的文化意象里一直有劳动人民的轮廓——并不光鲜,却能扛起沉重的历史,创造出光鲜的奇迹。白居易曾写道:“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枣,其貌不扬,难登大雅之堂,与奇花异果放在一起,它天然地就被打上了俗的标签,样样都是短板。就连枣花也无法与其他花朵争奇斗艳,当杂英红旖旎时,“枣亦在其间,如嫫对西子”,实在是相形见绌。但枣却比那些上得了台面的花朵能上更多的“台面”。譬如其树,质地坚韧,是上佳的木材。“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想要做车轮,只有枣树能担此大任。譬如枣子,身价远比不上名贵药材,照样能补中益气,养血安神,甚至更胜一筹。尤其是,这些都是“看得见”的功效,在信奉以形补形的古人眼中,枣简直是把补气血贴在了脑门上,一粒又一粒,都是红宝石!王安石毫不吝赞美之词:“在实为美果,论材又良木。”从枣树到枣子,枣全方位地融入了寻常百姓家,为蒸蒸日上的生活添砖加瓦。所以才会有“枣欲初赤时,人从四边来”的盛况,蜂拥而至远比居高声远和口若悬河更加有力。

  枣也是邻里关系的见证。王安石在《赋枣》中写道:“余甘入邻家,尚得馋妇逐。”高大的枣树把树冠伸到了邻居家里,密密的枣子让妇人馋意直冒,时不时地就来敲点尝尝,惹得诗人欣然一笑。小孩也是嘴馋大军的一员。如辛弃疾所写:“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他们踮着脚尖,摇摇晃晃地举起长竿偷枣吃,还不时地东张西望,怕被主人家发现,随时准备开溜。他们却不知道,辛弃疾并不介意,还很欢迎。“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看什么呢?看这群孩子的顽皮可爱,看自己曾经偷梨枣的青葱岁月,看自己此心安处的悠闲生活。这样的邻里关系,就像枣子一般,红得润泽,红得晶莹。

  杜甫也曾嘱托吴郎不要惊到偷枣者,但他的笔调要沉重得多。“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他希望吴郎能够动一下恻隐之心,允许邻居家孤苦伶仃的妇人敲枣子充饥。若非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她何至于沦落到此境地?同是天涯沦落人,五十步何必为难百步,吴郎不也住着杜甫的草堂吗?放下斤斤计较,众人拾柴才是熬过秋冬最好的办法。

  也正是因为枣子承载了超越血缘的温情,它才成了潘内召笔下故乡的借代。“忽忆故乡树,枣花色正新……祗今秋渐好,频扑任西邻。”和乐的邻里关系是故乡的温度中一抹深厚的热力,让意盼“枣枣”归在每个游子的乡愁深处久久地萦回,也让故乡的颜色多了一抹枣的红亮。

  如今,又到了“秋来红枣压枝繁”的时节,陆子履有欧阳修赠送红枣,“堆向君家白玉盘”,不知我的盘中第一份枣子会来自何处?我忽然希望是邻居家的枣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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