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人世间


藕花深处张仁芝

  肖复兴

  白石榴花:六十二载又“重逢”

  六十二年前,我在《儿童文学》上读到任大霖的一篇小说《白石榴花》。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石榴花还有白色的。

  《白石榴花》讲的是两个小伙伴因家人重病,不顾自身安危,到地主家偷白石榴花的故事。在乡间,红石榴花遍布,可白石榴花就地主家的花园里有,人命要紧,他们深夜翻墙,进入地主家的花园,不料被看园子的老花匠抓住。脾气暴躁的老花匠非常愤怒,骂道:“石榴能吃,石榴花也能吃吗?你们偷它干吗?”说着,就要用绳子将二人绑起来。当老花匠得知实情后,先把他们关进小花棚,二人惶恐不安,生怕天亮被送去问罪;待天蒙蒙亮,又带他们到花园后门,一把将他们推出去,还扔出一个布袋,随后“砰”的一声关上门。打开布袋一看,是满满的白石榴花。

  这个故事,令人动容。那年我上高一,十六岁。

  春末到苏州,一天清晨,我在山塘老街发现一株开白花的老石榴树,竟兴奋得像个孩子,如同偶遇童年的玩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白石榴花,久违,却亲切。湿润、清新的晨光中,花影婆娑,洒在我的肩头,仿佛它已等候多时,坚信我会来看它。

  我想到了任大霖的《白石榴花》,想到了那袋白石榴花……六十二年,倏忽而过。

  芍药:“回环往复”真感动

  雨下了一夜,上午,去天坛公园看芍药。尽管殿春已过,花开依旧旺盛,来拍照打卡的人很多。

  远远地,我望见两个女人在一丛玫瑰红的芍药花前拍照——一个女人坐在轮椅上,另一个女人摆弄着她的手臂,让她凑到花跟前。走近一看,坐在轮椅上的是个老太太,她穿了一件大红的衬衣,戴着一顶大红的渔夫帽,和她面前的芍药花一样鲜艳。老太太对面的女人看样子有四五十岁,她正拿着手机,给老太太拍照。询问之下,方才得知她是老太太的儿媳妇,我夸她真显年轻,顺便问老太太多大岁数了?

  “今年整九十了,”她说,“我婆婆爱花,我就带她四处看花。春天到天坛看玉兰,夏天到莲花池看荷花,秋天到颐和园看桂花,冬天到中山公园看梅花……”

  老太太在一旁静听,抿着嘴笑。

  “你够棒的,真孝顺!”我冲她竖起大拇指。

  “必须得孝顺!”她爽朗地笑起来,然后又说:“孝顺的人有福气!”

  她的回答,让我感动。孝顺长辈,是晚辈的责任与义务;孝顺的人有福气,是长辈给予晚辈的福报——孝顺不再单向,如水般回环往复,滋润彼此。

  我对她说:“我给你和你婆婆拍张照片吧!”

  “太好了!”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机递给我。照片里,两个人都笑着,雨后的芍药花,簇拥在她们身旁。

  月季:春来春去“总”相关

  八年前的春天,老王的老伴去世,为了让父亲换换心情,老王的儿子买下一楼那套带小院的二手房。刚搬进来,老王就请人清理小院,又让儿子买了一车月季,满满栽上;花朵初绽,一半猩红色、一半柠檬黄,别具生气。我和老王的年龄相仿,有时路过,看见他给月季浇水,便和他打个招呼,再指着月季夸赞几句,他很受用地冲我笑笑。

  不知为何,这茬儿月季花凋零后,再也没有开花,老王觉得很奇怪。有一天他见到我,对我说:“我种过月季,都是开过一茬儿,再开一茬儿的!”我说:“对啊,月季是‘春来春去不相关,花开花落不间断’。您再耐心等等,没准过一阵子就开花了!”

  可是过了好一阵子,仍不见开花。到秋天,月季叶蔫头耷脑,连老王都有点灰头土脸。

  第二年一开春,老王不死心,请人把枯萎的月季全部拔掉,又让儿子买了一车月季,依旧一半猩红色、一半柠檬黄,漂亮的风景,重回眼前。

  这茬儿月季花凋零后,老王一心盼着第二茬儿,却怎么也不见动静。他不死心,想着来年开春再种上一车月季。可还没等到开春,疫情先来了,人都自顾不暇,何况是小院。

  几年前,老王过世,房子空置了好一阵子,我以为老王的儿子会将房子出售。前年五一节过后的一天清晨,一辆面包车停在老王家的院门前,只见老王的儿子带着两个园林工人,把满满一车月季抬下来,栽在小院里。没过几天,儿子一家三口搬进来了,月季花纷纷绽放,依旧一半猩红色、一半柠檬黄。

  可这月季花还是不改“执拗”本色,一连两年只开一茬儿,凋零后,渐渐走向枝叶狼藉。

  今年五一节刚过,我看见老王的儿子又买了一车月季,依旧一半猩红色、一半柠檬黄……

  葫芦花:踌躇心绪一层雪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搬到洋桥居住,和不少复员转业、落户北京的铁道兵成了邻居。由于我在一所中学任教,又隔三岔五发表文章,颇受大家的尊重。

  夏日的一天,吃完晚饭,有位街坊来找我。落座后,他直言相告,想让我帮他写个状子。

  我问:“你要告谁呀?”

  他答:“告我老婆。”

  我有点疑惑:“为什么啊?”

  他说:“哪天有工夫,你来我家一趟,我给你看样东西。”

  第二天下午没课,趁着回家早,去他家看看。他递给我一个大信封,里面装了几封情书,是另一个男人写给他老婆的。他抽出其中一封,对我说:“你重点读这封,白纸黑字写明孩子不是我的。”他看出我的犹豫,接着说:“我得了肝病,挺严重的,说不准哪天就不行了。可越是病了,我就越咽不下这口气……”

  这时,院子里传来孩子的笑声。他赶忙把信藏好,然后送我出门,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向他跑过来。小姑娘身后,站着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长得挺俊俏,阳光透过花架,在她身上跳跃着斑斓的影子。她冲我笑笑,说:“肖老师来啦,怎么不多坐会儿?”

  我挺尴尬,慌不择言地指着花架说:“这种的是什么呀?”

  她说:“葫芦。”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葫芦花,满架绿叶间,白色的葫芦花像一层雪……

  后来,这位街坊又找过我好几次,我劝他,单凭一封信上说的话,人家法院能信你?“再说,这孩子你都养了十来年了,老婆又这么漂亮,你真舍得不要?”

  他不说话了。看得出,他不舍得,又不甘心。

  再后来,他因肝腹水住院,老婆没日没夜地陪护,直到他病逝。料理完后事,他老婆带着孩子返回老家,新搬来的人家不种葫芦,改种葡萄了。

  合欢:活在心中才真实

  我对合欢情有独钟:读高中时,我写了一篇作文《合欢》;“四人帮”被粉碎后,我有感而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合欢路口》;前两年,我又写了一本儿童小说《合欢》。

  记得童年的夏天,在离我家不远的台基厂老街旁,我第一次见到合欢树;树上开满绯红的绒花,像红云一样,一直飘向长安街。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我从南城搬到北城的樱花西街居住,新家紧邻土城公园。从土城公园的南门进入,一眼就能看见好多合欢树,绯红的绒花在风中飘飘欲飞。与合欢“重逢”,让我倍感兴奋,不禁对刚上小学的儿子说:“合欢树不仅花特别,叶也奇特,昼开夜合,敏感如含羞草。”儿子不信,偏要晚上跑过来看看,果真如此。第二天,他又带同学到公园实地观摩,不亦乐乎。

  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北京城就很难见到合欢树了。最近我在网上看到北海公园合欢花的照片,羽毛般轻柔的绒花,是那样熟悉、亲切,使我不得不去北海公园一睹其真容。在小西天的东侧,我找到了四棵合欢树,错落间隔,并未成阵;满树长叶如穗,花很少,仅两棵树上有零星的小绒花,在极乐世界大殿金色琉璃的映衬下,显得不成比例,远没有网上的照片漂亮。

  我有些失望。或许,一切都是回忆在作祟。联想到音乐家柏辽兹晚年不管不顾,从法兰西“奔向”意大利的热那亚,只为看望童年时单恋过的女孩,如今已年近七十的老太太。岁月在他的回忆和幻想中不断发酵,但眼前这位老太太,还是“有着一双大眼睛,穿着一双粉红色鞋子”的可爱的小姑娘吗?

  柏辽兹说:“人世间,只有活在心中的东西,才是真实的。”

  旧梦不可重温,就让合欢花开在回忆里罢。

  朱槿:一花独艳有谁知

  夏秋之交,到福建长乐参观冰心文学馆。文学馆有两层,面积不小,空旷的展厅里,只有我一人。参观完毕,走出展厅,依旧只有我一人。我本想在春水书屋的小卖部买幅木刻冰心像的,却不见工作人员,几幅单薄的木刻小画,在柜台里寂寞地躺着。

  一楼大厅里,冰心先生的雕像在大海的背景墙前端坐,咖啡厅里空空荡荡,放映厅只剩一面白墙。展厅外,没喷水花的喷水池后刻有冰心的名言——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我在椅子上静静坐了好久,内心纷乱如云;冰心先生的雕像,和我无言对望。上中学时,我喜欢读冰心的书,曾在学校图书馆仓库那尘埋网封的旧书堆里,找到三十年代老开明书店出版的冰心著作,还抄了一整本的《往事(二)》。继而,我想起坊间流传的民谣:“巴金不如铂金,冰心不如点心。”想起时下文坛的各种奖项、榜单,以及书展、书市、直播间的热闹场景,不禁哑然。

  离开冰心文学馆时,我在院墙边的灌木丛中,发现一朵红色的朱槿。我只看过朱槿的图片,竟然在长乐见到了实物。只孤单的一朵,花开得那样鲜艳,又那样寂寞。

  茛苕:“英雄”不必问出处

  第一次见到茛苕,是某年初冬,在美国加州南部沙漠里的一座沙漠动植物园。园内的所有动植物,都是从世界各大沙漠请来的。

  其实在书中,我不止一次读到茛苕的名字,这是一种古老的植物,极为名贵。其花叶造型,曾被用于欧洲古典建筑“科林斯式柱头”的雕刻;其对称之美,在古典时期就已十分流行,直至今日,仿古的西式建筑和西式家具中,仍不乏它的身影。

  见少识短的我,未曾想到这般古老、名贵的茛苕,竟生长在荒凉的沙漠上。或许“英雄不问出处”,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来自荒僻之地;一如“寒门出士子”,艰苦的环境,才能磨炼出非凡的才华。

  我是在沙漠动植物园的说明书上意外发现茛苕的,继而按照地图标示的位置得见真身,慨叹“相见恨晚”。茛苕那锯齿形的叶子,在风中摇摆,像跳着细碎舞步的精灵;那金红的细长小花,有序排列,和叶子一起摇头晃脑,真像抱着古老乐器为舞者伴奏而自我陶醉的一支庞大的交响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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