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光明日报)
转自:光明日报
【文坛述往】
褚水敖大兄静静地走了,时在2025年1月11日。他仙逝已8个多月,但我一回眸,仍能看到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着星星一样明灿的光。他灵魂里的精华似乎都凝聚在那两道星光里,这是我们相识后,他留给我的深刻印象。
“八竿子打不着”这句俗语,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褚大哥原是上海市作家协会的一位领导,而我一直在北京,跟上海作协毫无干系;褚大哥所在的领域是文学批评和传统诗词,而我的写作狭窄得只有散文;褚大哥是浙江余姚人,一直生活、工作在细雨霏霏的江南,而我生长于干燥寒冷的北方,是吃着小麦和玉米长大的。如果实在要寻找人生的共同点,拿起放大镜,能发现我们都是中文系出身。然而褚大哥是学霸,人家曾经从北京大学那古典的校门走进走出,身上沾着未名湖的“仙气”,我则是两度报考这所大学都落榜的北大的“弃子”。
据褚大哥后来说,我们二人得以相识,竟然经历了十多年的时间。2011年中国作家协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期间,有一天在北京饭店召开全体会议,褚大哥找到写着“韩小蕙”的桌签,想跟我认识一下,因为不久前读到我写的一篇散文,他很喜欢,觉得可以引为文友。不料我正和这个那个朋友打招呼,他等了一会儿,见我始终没得闲,只好转身走了。这让我很惭愧,然而谁叫我是光明日报的文化记者和文学编辑呢?这份工作我已做了三十年,与那么多作家成为朋友,跟谁见面能不嘘寒问暖地多说几句话呢?他这一走,便又过去了五个春夏秋冬。在2016年召开的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我和褚大哥竟再次上演五年前的一幕,我依然浑然不知。
不过,有文缘之人终能因文学而相会。转年,我和褚大哥应著名作家、时任上海文学杂志社社长赵丽宏的邀请,去江南参加一个笔会。于是,在文学女神的点化下,我们开启了近十年的友谊。
彼时,神通广大的微信已极大地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褚大哥虽然年逾古稀,虽然文科出身,但他满怀激情地拥抱新生事物,很快就学会了使用微信。于是,京沪之间的地理距离消失不见了,我们通过微信密集地联系,大稿子则用电子邮件传送。每年春节前,还能收到褚大哥自撰诗文、自写书法的红纸对联。和褚大哥的交往,总让人感到温煦、喜悦。试想,如果你家洒满阳光的窗台,天天都有一只鸽子衔着写满真善美的信笺前来,你会觉得何等心旷神怡!
渐渐地,供职于上海作协的褚水敖与我这个京城的文学副刊编辑,建立起互信的友谊。他大我十来岁,1963年从水波盈盈的一个小村庄走进京城最高学府,毕业后分配到安徽,后调入上海,退休前的职务是上海市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秘书长。然而在这半个多世纪的时光里,他都经历了什么,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并不了解,也没问过。我们的微信交流,主要的话题是作家、作品。我发现褚大哥有着非常积极的人生态度,凡事总会以热情拥抱生活的心态去解读天地人心。他总是鼓励我多写,看到我在哪里发表了文章,总会在第一时间发来微信表示祝贺,并给予热情的肯定。后来,他的夫人小南姐告诉我,他还会把包括我在内的诸好友的文章剪报留存。当褚大哥从我的言语里听出不自信时,他会竭尽所能地鼓励我,甚至不惜夸大文章的优点,鞭策我再写一篇。那循循善诱的态度,简直就像辅导学生做作业的老师。
我写作上的毛病不少,我知道作为一个学术水平很高的评论家,褚大哥当然看出了我的问题在哪里,但他从来没直接批评过我,而是举出某某作家的某某作品,让我参照学习。有一天,他发来评论赵丽宏大兄的长文,说是想听听我的“高见”。我惊呆了,这是一篇极佳的文学评论,思维缜密,论点独特,阐述清晰严谨,文字干净利落,既具理论性又带着感性,沛沛然显示着“老北大”打下的厚重基础。让我研读赵丽宏的作品,这是他的良苦用心。我当然照办了。同时,我不禁想到,如果褚大哥不担任领导职务而专事文学批评,他会成为中国文坛一位重要的评论家。
然而天性热情的褚大哥,又恰恰是文坛最需要的那种领导人。不管八竿子也好,十竿子也罢,他的心里,一直有一团助力他人写作、推动文学事业的火苗在燃烧。我至少看到两位亲历者的文章,讲述褚水敖先生对她们的无私帮助。其中一位是来自湖州的青年女作家,她在褚大哥的督促下,考上陈思和先生的博士,竟然还在褚宅借住过一段时间。她在文章中写道:“不理解褚伯伯为我的人生计划所耗费的心力。一个人究竟为什么要为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并且无法为自己带来任何利益价值的人尽心尽力呢?”还有一篇文章写道,作为上海诗词学会会长,褚大哥呕心沥血地投入工作,连哄带督促地带动了许多会员积极写作。一时间,上海诗词学会像开挂了一样,金果累累压弯了枝头。
为什么?这个问题我也曾多次问自己。记得一次到上海开会,褚大哥知道后,非要拉我去他家里吃饭,他让小南姐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最后还端上了他家乡的名菜“百鸟朝凤”——由童子鸡搭配馄饨烩烧而成。可见他们夫妻俩是多么的真诚、热情!我脸上笑着,嘴里吃着,内心则感动得一阵阵电闪雷鸣:这年月,除非挚爱亲朋,早就不兴在家里招待客人了,连我这样大大咧咧的北京人都不会如此,更别提讲究生活细节的上海人了。不仅褚大哥,连小南姐也早已习惯了如此场面,为准备这顿饭辛苦了好几天的她,脸上始终温和地微笑着,夫唱妇随,比翼齐飞。我内心暗暗想,褚水敖大哥和张小南大姐,经他们的心与手,不知催开了多少芬芳的文学花朵,又孕育了多少花蕾。
褚大哥从未让我给他发表或选编过一篇稿子,从未让我给他办过任何一件事。甚至,他生病住院都没告诉过我。他去世前的那段日子,我们隔三岔五地通微信,但我一点儿都不知他已住院几个月了。为此我非常内疚,我享受到了他给予的阳光雨露,却没能为他减轻一点点疾病的痛苦!
是褚大哥告诉了我:这世间,真有不为私利、一心成全别人的高尚之人。他们用一己的光亮,照耀着人类的天空大地。他们这样做,自自然然,爽爽利利,觉得人生而为人,就应该这样度过一生。用佛家语解读,叫作“善人善事”;用文学语言描述,为“大写的人”。
(作者:韩小蕙,系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