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九十多年前的那盏灯


作者(中)与文物工作人员考察遗址 作者(中)与文物工作人员考察遗址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王永威

我要去寻那盏灯。

这念头,像一粒深埋的种子,在心底蛰伏了十余年,如今破土而出,带着不容分说的力量。

我要去的地方,是开州的义和镇。要寻找的,是九十多年前,在这片土地上燃起的第一簇共产主义星火——四川省开县(现重庆市开州区)第一个中国共产党党支部旧址、中共开县中心县委旧址。我想知道,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那盏灯是如何在这里点燃的,又如何穿透沉沉暗夜,将灯光延续至今。

我不知道能寻到什么,是档案馆里几页泛黄的纸笺,是旧址前一尊被岁月磨平棱角的柱础,还是最终成为瞻仰。我怀着近乎虔诚的忐忑,踏上了行程。于我而言,这不仅仅是一次红色遗迹的探访,更像一场精神的溯源,一次与父辈祖辈灵魂的对话。

1 石桥·老宅·桐油灯

文物普查车在义和境内的山间盘旋,山下已是盛夏的燥热,山上却还保留着几分清润的凉意。薄雾在山坳间聚散,将远山近树晕染得如同彩墨。直到南河以一种决然的姿态在视野里分叉进入破石沟河,将相辞村温婉的烟火与龙洞岩的陡峭绝壁一同揽入怀中,同行的队友轻声说:“到了,这就是义和,取仁义和睦之意。”

破石沟河,南河的支流,在这里显得格外清幽,水流平缓,清澈见底。从车上下来,站在河上那座“同德桥”上,手掌抚过被无数行人车马磨得光滑的桥栏,触感是沁入手心的凉。

就是这座桥吧?1931年深秋,那位从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归来的青年,就是踏过这座桥,回到了生他养他的蔡家湾。那个年轻人名叫熊治平。

站在桥上,想象着他当年的身影。那时的他,或许穿着一袭知识分子常见的青布长衫,肩挎油布伞,手提一只素净的牛皮箱。他的眼神清亮而坚定,既闪烁着《共产党宣言》的理性光芒,也映照着故园山河的满目疮痍。

他亲手将“开县商业职业学校”的木牌悬挂于自家老宅的门框边。那挂上去的不仅是标牌,更是信念的庇护所;开启的不仅是一所学校,更是一座在蒙昧中矗立的精神殿堂。当木牌挂起的那一刻,就像在漫漫长夜里,有人悄悄点亮了一盏灯。火种虽小,却埋下了燎原的希望。

我闭上眼睛,穿越时间的帷幕,仿佛看见那些万籁俱寂的深夜,一盏小小的桐油灯,投影出一个清瘦的、伏案疾书的剪影。毛笔蘸着的,不仅是墨汁,也饱含窗外清冷的月色,更是他胸中滚烫的、名为“信仰”的血液,一字一句,写就那一纸《告全县工农书》。那灯光,摇曳不定,却像一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落在了这片自古便孕育着“觉醒”的土地上,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2 老人·烟袋·黄葛树

为了解到那段历史,我没有跟普查队去那个旧址,而是在镇书记的带领下,在相辞村的一棵百年黄葛树下,找到了一位姓周的老人。据说,他父亲曾为地下党送过信。

见到老人时,我很惊讶,86岁的老人,须发皆白,但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我们坐在黄葛树下的垒石上,聒噪蝉声衬出山村的宁静。周大爷吧嗒着一杆长长的旱烟袋,烟雾袅袅,将他的面容笼罩得有些模糊,也仿佛将我们带回了那个遥远的年代。

“你问熊先生啊?那可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周大爷的开场白,朴实而直接,满含敬意,“我常听爹说,他讲话从来不之乎者也,讲的都是咱庄稼人能听懂的道理。为啥我们种了很多稻谷,自己却吃不饱?为啥我们织有布匹,自己却衣不蔽体?他说,这不是命,是国家制度病了,得治。”

“听老汉讲,那时候上课,明面上是学记账、算数,可暗地里,熊先生会挑些信得过的学生,讲俄国的十月革命,讲咱们中国该走的路。”老人眼望上空,仿佛在努力搜寻父辈口述留下的记忆碎片,“危险啊!国民党的暗探、团练,眼睛都盯着呢。他们开会,得有人在外头放哨,窗子上挂黑板,就是平安无事的信号;要是黑板收了,就是有情况。”

“我爹曾往龙洞岩下送过一封紧要的信,交给一个叫梁汝果的人。”周大爷的烟锅在石凳上轻轻磕了磕,“那信,就塞在挖空了的竹扁担头里。我爹说,他一路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总感觉后面有人跟着。见到梁汝果时,那人正跟几个年轻后生在岩洞里比画着什么,像是在练瞄准。梁汝果接过扁担,用力拍了拍我爹肩膀。我爹说,那人眼里有光,是一种……给人信心的光。”

3 绝壁·苞谷·龙洞岩

告别周大爷,我执意要去攀爬那座记载着悲壮一幕的龙洞岩。山路陡峭,灌木丛生。岩洞的上方是陡峭的悬崖,洞下是墨绿而不知深浅的小潭。站在潭边,微风习习,心随之起波澜。同行的镇党委书记,指着崖壁上一处颜色略深的地方:“听老一辈说,那里就是梁汝果烈士纵身跳下的地方。”

我久久凝望那面巨大而沉默的岩壁,试图以目光触及九十多年前那个年轻生命在此留下的最后印记。1935年蔡家湾的春天,本应是希望绽放的季节,却因一场背叛,骤然坠入血雨腥风。

书记讲述了他从前辈口中了解到的细节:那个清晨,梁汝果正用木炭在土墙上比画游击战术,清乡队破门而入。被捕前最后的瞬间,他将半截烧苞谷,塞给了一个经常给他送饭的哑巴农妇。那半截烧苞谷里面,藏着当时开县境内最重要的组织名单。这个急智的举动,让他后来的慷慨赴死,更添一份坚定。

经过龙洞岩时,他提出要去“方便”,押解人刚一分神,他便纵身向崖下跃去,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梁汝果悲壮地离开了这块布满希望的土地。据目击者回忆,那些峭壁被折断的杜鹃花,比往年开得更为灼烈,更为艳丽。

我的目光从岩壁缓缓下移,落在崖底那片平地上。朦胧间,一个身影慢慢腾起,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在心中形成一种跨越时空的、震撼人心的共鸣。

4 坝坝会·直播·舞台剧

我随镇党委书记到了仁和村党群服务中心,旁听了一次坝坝会。在党群服务中心门前的青石台阶上,村干部和几十个村民围坐一起,摇着油纸扇,喝着老荫茶,讨论着基本农田怎么改造、房前屋后如何美化、留守老人还缺什么。

问题具体而微小,发言也没有轮次,但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种当家作主的认真。书记拿着小本子,一条条地记,不时追问细节。这场景,与我脑海中想象的当年熊治平在蔡家湾老宅里,与那些老裁缝、老石匠、佃农围坐在油灯下,低声商讨如何发动群众、如何发展党员的秘密会议,竟奇妙地重叠了。

所不同的是,如今的坝坝会,旁边还架着一部手机,进行着网络直播。屏幕上,不时有弹幕出现:“建议把龙洞岩景区打造出来,瀑布、水潭和革命故事都是很好的资源。”“咱们村的蜂糖李、柑橘、晚稻米,可以统一包装设计吗?”……这些来自未到场村民的意见,通过现代技术,瞬间便抵达到决策者的眼前。

负责直播的年轻选调生对我说:“百年来,从‘拯民于水火’到‘解民于细微’,我觉得,我们共产党人,工作的形式在发生变化,工具在发生变化,但那份初心,从来没变过。就是要让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日子有奔头,心里有依靠。”

在仁和村,我去年曾见过他们表演的一台极具深意的舞台剧《仁义和睦·党心如磐》。有一个画面是这样的,舞台左侧是1932年的地下党员,正就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用米汤在粗麻布上秘密书写传单;右侧,则是今天的村民,举着智能手机,在硕果累累的柑橘园里,笑容满面地进行着直播。历史与当下,艰苦环境与幸福生活,隐秘的斗争与开放的分享,在这小小的舞台上,完成了一场无声却力抵千钧的对话。

在剧中,他们还用方言模仿熊治平的声音,朗诵了《告全县工农书》,展示了熊治平带回的《共产党宣言》和曾用过的煤油灯……我在想,开州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队队员将会运用现代AR技术,把这些展品制成生动的数字展品,放进博物馆里。

这一刻,站在数字技术与历史遗存交汇的点上,我忽然明白,我寻到了那盏灯,它真的从未熄灭过。

那盏灯,从蔡家湾老宅的窗棂上,被熊治平小心翼翼地提了下来;那盏灯,它从龙洞岩的绝壁上,被梁汝果用生命高高地擎起。而后,它被一代又一代的人,前仆后继,默默无声地传递下来,传递在那年年如期盛放、曾与烈士牺牲擦肩的杜鹃花中,完成着与先烈跨越时空的约定。

“仁义和睦”,曾是先辈们用最滚烫的热血与最宝贵的生命去浇灌、去追求的理想;而“党心如磐”,正是今日一代又一代共产党人,将这一崇高理想化为现实图景的坚定基石。这颗心,是为民服务,“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奉献之心;是为民谋发展,“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奋斗之心。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那份“人民至上”的忠诚与担当,始终坚如磐石,历久弥新。

5 山河·稻浪·心灯

归途中,我再次经过那条南河支流。夕阳西下,河面碎金万点。有老农在稻田边,拾起一穗沉甸甸的、金黄的谷粒,眯着眼,带着满足的笑意端详着,脸上的皱纹里,仿佛也填满了阳光。我忽然想起《仁义和睦·党心如磐》舞台剧中的那句台词:“山河为证,那些为‘仁义和睦’沸腾过的热血,早已渗入泥土,化作金秋时节的万顷稻浪。”

是啊,山河为证。

我找到了那盏灯。它不在博物馆冰冷的展柜里,也不在党史严谨的字里行间。它,就在这寻常的、安宁的炊烟里,在这预示着丰收、起伏的稻浪里,在每一个为更加美好生活而挺直脊梁、努力耕耘的平凡身影里,更在那一颗颗传承着红色血脉、为着“大我”而矢志不渝的“磐石”般的心里。

那光,不刺眼,却温润而坚定。它照亮来路,更照亮前路。

那光,永在。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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